凛冽的江风卷着刺骨的湿寒,扑面而来,让刚刚翻越太行余脉、历经九死一生的林昭精神为之一振。
他怀中的苏晚似乎也感觉到了这股寒意,小小的身子往他怀里缩了缩,发出一声梦呓般的轻哼。
这里是长江北岸,芦苇荡一望无际,在惨白的月色下如同起伏的灰色海洋。
江面上雾气弥漫,点点渔火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像是鬼魅的眼睛。
与这片死寂的北岸截然相反,对岸的扬州城楼灯火辉煌,靡靡之音随风飘来,隐约可闻丝竹管弦,歌舞升平,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那歌声,是《霓裳羽衣曲》。
林昭的眼神骤然冰冷,这首曲子,他在长安听过,在睢阳城破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也曾听张巡大人醉后哼唱过。
只是,此地的歌舞,是真正的享乐,而睢阳的哼唱,却是与一座城的百姓共赴黄泉的悲歌。
他小心翼翼地将苏晚放下,让她靠在一丛干枯的芦苇上,然后蹲下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江岸。
一艘乌篷渔船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一个伛偻的身影从船上下来,开始收拾渔网。
林昭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观察着。
那老翁动作迟缓,吃力地将沉重的渔网拖上岸滩,月光下,林昭看得分明,那网中空空如也,一条鱼都没有,反而缠满了锈迹斑斑的箭镞和已经残破的断刀碎片。
“兵爷,过来暖和一下吧。”老翁似乎早就发现了他,声音沙哑地开口,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惊恐,只有一种看透了生死的平静。
他从船舱里摸出一件粗布缝制的旧衣,递了过来,“看你这身打扮,是从北边下来的吧。天冷,穿上。能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林昭走上前,接过那件粗布衣。
布料粗糙得硌手,却带着一股烟火气的温暖,仿佛能驱散彻骨的寒意。
他没有立刻穿上,而是看向老翁,低声问道:“老丈,为何网中尽是兵器?”
老翁叹了口气,浑浊的眼中泛起一丝水光。
“还能是为何?这江底,不知道沉了多少北边的好儿郎。我儿……也是个兵,在睢阳守城……”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抬起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指向对岸那片璀璨的灯火,“兵爷,你听。那边还在唱《霓裳》,还在夜夜笙歌。他们哪里知道,北边的土地,忠臣的骨头,都快被豺狼啃光了!”
最后那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昭的心上。
他沉默地看着手中的粗布衣,再看看自己身上那件早已被血污和泥浆浸透、撕得不成样子的唐军军袍,
他挺直了脊梁,就在这江风猎猎的岸滩上,当着老翁的面,猛地伸手,抓住自己军袍的领口,用力一撕!
“刺啦——”
承载着他昔日荣耀与屈辱的军袍应声而裂,被他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随手抛入冰冷的江水之中。
他赤裸的上身暴露在寒风里,那上面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纵横交错的刀伤、狰狞可怖的箭孔、左肩上被冲车撞角碾压过的恐怖凹陷、肋下贯穿伤留下的两个碗口大的疤痕……每一道伤疤,都是一场血战的勋章,也是一段炼狱的记忆。
他摊开双手,掌心之中,是常年记录军情、被竹片磨出的一层又一层坚硬如铁的老茧。
这才是真正的他,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幽魂。
他缓缓穿上老翁给的粗布衣,遮住了那一身惊心动魄的伤痕。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那份用鲜血写就的军报残角,这是他此行使命的最后见证。
他掏出火折子,吹亮,将火焰凑近了那片染血的布帛。
火苗舔舐着布角,迅速蔓延开来,将那血字映得如同活物一般,在他黝黑的瞳孔中跳跃。
火光照亮了他坚毅的脸庞,也照亮了江面上翻滚的雾气。
苏晚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那团小小的火焰,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林昭刚毅下巴上的胡茬。
灰烬随风卷起,如同一群黑色的蝴蝶,挣扎着飞向灯火通明的南岸,最终无力地坠入滚滚江涛,消失不见。
“张巡大人,李泌大人……信,林昭送到了。”他对着江面低声说道,仿佛在与那些逝去的英灵对话,“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这笔血债,我亲自来讨。”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使命已经完成,但他心中的火焰,才刚刚点燃。
他抱起苏晚,转身便要寻找渡江之处。
那老翁却一把拉住了他,急切地摇着头:“兵爷,使不得!这江面,南岸的巡江船都是贺兰进明那个狗官的兵!他们得了死命令,凡是见到从北边过来的溃卒流民,格杀勿论!他们说……是怕我们身上带着北边的瘟疫,更怕我们是北边的探子!”
“贺兰进明?”林昭的动作停住了,这个名字他如雷贯耳。
正是此人,坐拥江南精兵,却对近在咫尺的睢阳围城之困视而不见,任由张巡孤军奋战,直至城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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