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七月,锡林郭勒正蓝旗的草原正肥。老牧民巴特尔记得清楚,那天下午的天空蓝得像被靛青染过,云彩低得能蹭到马背。他赶着羊群经过忽必烈夏宫遗址时,闻到一股子怪味——不是青草香,也不是羊粪味儿,倒像是庙里陈年的檀香混着铁锈气。
遗址那尊卧鹿石,打他爷爷的爷爷小时候就趴在那儿,石皮被风沙磨得溜光,鹿角断了一截。可那天黄昏,巴特尔回头望时,眼珠子差点掉出来——那石头鹿的脊梁拱起来了。
起初他以为是夕照晃眼,揉揉眼再看,石鹿的四条腿正一点一点从土里往外拔,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像是冻僵的骨头在回温。巴特尔腿肚子转筋,想喊,嗓子眼却像塞了团羊毛。他看见石鹿断角处长出肉芽般的金色纹路,那纹路蔓延、缠绕,最后开出七朵金花——花瓣薄如蝉翼,在晚风里哆嗦,每抖一下,就洒出金粉似的光尘。
“长生天啊……”巴特尔总算挤出声音,连滚爬爬跑回浩特。
消息比草原上的野火传得还快。三天后,来了一辆绿色吉普,车里下来个戴眼镜的瘦高个,蒙古史专家其木格。她在石鹿前一站就是两个时辰,鼻尖几乎贴上石皮。
“《马可·波罗游记》第三卷第七十二章,”她转身对围观的牧民说,声音发颤,“元世祖忽必烈夏宫有神鹿石,鹿角生金花时,预示皇统再现、草原将有大变。”
人群嗡嗡议论。巴特尔蹲在人群外抽烟,烟卷送进嘴里才发现点反了,烧着过滤嘴。他不关心什么皇统,只惦记着自家羊群这几天不肯靠近遗址,母羊下奶也少了。
怪事接二连三。
先是夜半时分,遗址方向传来马蹄声,密集如暴雨,可跑出去看,只有月光下的卧鹿石——现在该叫立鹿石了。接着,浩特里最老的萨满奶奶说梦见了穿紫袍的人影在石鹿旁转悠,脸是模糊的,腰间佩的弯刀却清楚得很,刀柄镶着红宝石。
其木格决定守夜。巴特尔被她拉去作伴——毕竟他是第一个见证者。两人燃起篝火,草原的夜冷得钻骨缝。
子夜时分,石鹿的眼睛亮了。
不是反光,是从内里透出的莹莹绿光,像狼眼。其木格手里的笔记本掉在草地上。紧接着,他们听见歌声——没有词,只有调,苍凉悠长,是那种古老的“呼麦”,一人同时发出高低两声,仿佛来自地底深处。
巴特尔忽然想起妹妹。三十年前,六岁的妹妹在遗址附近走失,三天后找到时,人已经糊涂了,只会反复说“金鹿,金鹿”。一个月后妹妹病死,临死前手指一直指着夏宫方向。
“你听见了吗?”其木格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掐进肉里。
巴特尔没答话。他看见石鹿旁出现了淡淡的人影,一个接一个,穿着不同年代的蒙古袍子,有元朝的质孙服,也有清朝的箭衣。那些人影围着石鹿跪拜,金花的光芒映在他们脸上——没有五官的脸。
恐惧像冰冷的蛇,从巴特尔的脚踝缠上来。他想跑,腿却像生了根。其木格开始低声背诵史料:“至元八年,神鹿现世,是年忽必烈定国号为元……崇祯十六年,金花凋零,明年明亡清兴……”
人影忽然齐刷刷转向他们。
巴特尔感到有东西在扯他的袍子下摆,低头一看,一只半透明的小手正抓着他的衣角。顺着手臂望去,他看见了妹妹——还是六岁的模样,仰着脸对他笑。
“哥哥,”那影子开口,声音像风吹过草尖,“金鹿开花的时候,迷路的人就能找到家。”
巴特尔跪了下来,三十年没流的眼泪涌出来。他想去抱,影子却散了。
金花就在这时开始凋零。花瓣一片片脱落,却在半空中化为金色蝴蝶,绕着遗址飞了三圈,消失在夜空中。石鹿发出最后一声叹息般的闷响,缓缓伏下,恢复了卧姿,只是断角处长出了完整的新角——石质的,却有着金色的脉络。
其木格瘫坐在地,眼镜歪在一边。巴特尔扶起她时,发现她手里攥着一片金花瓣——实物,沉甸甸的,带着体温似的暖。
天亮后,政府的人来了,用铁丝网围起遗址,挂了块“考古发掘,禁止入内”的牌子。其木格被调回呼和浩特,临走前留给巴特尔一本复印的《马可·波罗游记》相关章节。
巴特尔继续放羊。羊群重新肯在遗址附近吃草了,母羊的奶水也足了。只有他知道,每个月圆之夜,石鹿的双眼会微微发光,像在守望什么。他把那片金花瓣缝在妹妹的旧荷包里,挂在蒙古包哈那墙上。
有时半夜醒来,他会听见细微的歌声,还是那个呼麦调子。这时他就爬起来,对着遗址方向敬一碗马奶酒。
草原上的老人说,神鹿不是预示皇统,是在找回家的路。那些曾经辉煌的、失落的、被遗忘的,都在等金鹿花开的那一刻,好认领自己散在时光里的魂魄。
巴特尔觉得他们说得对。因为第二年春天,遗址周围开满了金色的野花,形状和那天石鹿角上的一模一样。风一吹,整个草原都在低语,说着那些只有泥土和石头记得的故事。
而他终于能梦见妹妹了——不是在遗址旁,是在开满金花的草原上奔跑,笑声像铃铛,传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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