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沙丘藏异客
死亡,在西撒哈拉的这片无名沙海,通常是以一种宏大的方式降临——灼热的太阳抽干你最后一滴体液,将你变成一具包裹在干瘪皮囊里的木乃伊;或者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暴,用亿万吨的黄沙将你彻底掩埋,无声无息,仿佛你从未存在过。但更多的时候,死亡精于算计,它像一名吝啬的会计师,用子弹、炮弹碎片、饥饿和疾病,一点点地勾销生命账簿上的名字。
里拉·卡法准尉此刻正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势,拥抱这片孕育死亡的沙海。他趴在沙丘背风的斜坡上,身体尽可能低地嵌入沙子的轮廓中,仿佛自己就是沙丘的一部分。他身上覆盖着灰黄斑驳的沙漠伪装网,网眼的纤维里还残留着清晨凝结的露水——那是沙漠夜晚短暂仁慈的赠礼。此刻,正午的烈日早已将这些微小的水滴蒸发殆尽,只在网线和他的作战服领口、袖口处,留下一道道蜿蜒的、白花花的盐霜痕迹,像地图上干涸的河床。
望远镜的物镜片上蒙了一层极细的沙尘,视野里的一切都带着毛茸茸的光晕。他必须时不时抬起右臂,用肘部相对干净的布料——那里也早已被汗水和沙粒浸染得硬邦邦——小心地擦拭镜片,才能维持住远方那个目标的清晰影像。
目标在移动。一个踉跄、挣扎的身影,在热浪蒸腾的扭曲空气里,像一个不真实的幽灵,在无垠的金色画布上艰难地涂抹着自身的轨迹。
那人穿着标准的伊斯雷尼共和国陆军荒漠迷彩作战服,脏污不堪,颜色几乎与沙地融为一体。但他肩膀上的军衔标识被粗暴地撕掉了,只留下一块比周围布料颜色稍浅的方形印记,边缘还有几缕撕扯留下的线头,诉说着一种决绝的割裂。他的M-35型钢盔歪斜在一边,下巴系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露出一头被汗水浸透、沾满沙粒的棕褐色乱发。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臂,从肩膀到肘部缠着厚厚的绷带,但显然包扎仓促,暗红色的血液已经渗透出来,在米黄色的绷带表面洇开一大片不规则的、预示着不祥的深色图案。他每向前迈出一步,整个身体都会剧烈地晃动一下,左臂无力地垂荡着,仿佛那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一件碍事的累赘。他的步伐沉重而蹒跚,每一次脚掌陷入沙中再拔起,都似乎要耗尽他残存的全部力气。
“头儿,是逃兵?” 身旁传来马哈·朱贝尔压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马哈趴在里拉左侧约三米处,一挺轻机枪的枪托紧紧抵在他的肩窝,他的右手指扣在扳机护圈上,食指虚搭在冰冷的扳机上,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呈现出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马哈是上个月在“断箭”行动中牺牲的爆破手哈桑的同乡,两人一起在杰里德绿洲长大。自从哈桑被那个假意投降的伊斯雷尼工兵用藏在怀里的塑胶炸弹炸得尸骨无存后,马哈每次提到甚至看到伊斯雷尼士兵,声音里都会带着这种无法控制的、混合着仇恨与恐惧的微颤。
里拉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望远镜后的那只眼睛上。他缓缓旋转调焦环,目标的细节被进一步拉近。他看见那人右腿的迷彩裤腿从膝盖下方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像是被带刺的铁丝网或者锋利的岩石撕裂的。破口处裸露的小腿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外翻着,黄沙和黑色的血痂混杂在一起,黏附在皮肉上。仅仅是看着,一种幻痛感就仿佛能沿着视觉神经传递到观者的神经末梢。然而,那人似乎完全感觉不到这骇人的伤痛,只是固执地、甚至是机械地朝着游击队控制的区域——这片沙丘的方向——奔跑,或者说,是在进行一种濒临极限的跋涉。他身后,一串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脚印,在沙地上拖曳出一条绝望的轨迹,旋即又被永不停歇的风悄然抹去一部分痕迹。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里拉的脊椎悄然爬升,最终攫住了他的心脏。记忆的闸门被凶猛地撞开,上个月那场血腥的背叛如同高清影像般在脑海中闪回——那个同样穿着破烂伊斯雷尼军服、同样浑身是伤、脸上写满了恐惧与乞求的年轻士兵,如何在被接纳的瞬间,引爆了藏在怀里的高能炸药。刺眼的火光,震耳欲聋的轰鸣,然后是漫天飘落的、混合着血肉和碎布的猩红色雨点……三名战友,他最好的观察手卡里姆,还有哈桑,还有才十九岁的医护兵阿米尔,就在他眼前被抹去,连一块完整的肢体都找不到。那种硝烟混合着烤肉和铁锈的怪异气味,至今仍会在他噩梦中萦绕。
他的呼吸变得轻微而绵长,这是长期狙击训练形成的本能,以最大限度地减少身体的晃动。他缓缓地将架在沙袋上的SVD狙击步枪的枪口向下压了几毫米,修长而布满老茧的食指从护圈外移开,轻轻搭在了那道冰冷、带着细微纹路的弧形金属——扳机上。透过PSO-1型瞄准镜,十字分划线的中心点,稳稳地套在了那个踉跄身影的后心位置。风速……忽略不计。距离……四百二十米。弹道参数瞬间在他脑中计算完毕。只需要再施加大约1.5公斤的压力,一声短暂的轰鸣,一颗7.62毫米口径的铜被甲子弹就会旋转着冲出枪口,跨越这四百多米的死亡空间,钻进那个身体,将里面的器官搅成一团烂泥。一切潜在的风险,都将随着这个简单的动作烟消云散。安全,是最高的准则,尤其是在这片背叛是常态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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