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时,已是月上中天。贾母毕竟年高,熬不得夜,早被鸳鸯和琥珀搀扶着,回房歇下了。园子里悬挂的玲珑琉璃灯渐次熄灭,唯余几盏防风的气死风灯在带着寒意的秋风中摇晃,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投下幢幢移动的黑影,仿佛无数魑魅魍魉在暗处窥伺,平添几分萧瑟诡谲。
宝玉心里那口闷气始终未散,推说酒酣头疼,不欲早睡,独自一人往园子深处走去。
夜凉如水,白日的喧嚣散去,更显寂静,只闻秋虫凄切的鸣叫,时断时续。他身上那件石榴红的缂金丝直身,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失去了白日的鲜亮华美,竟像是凝固了的、陈旧的血色,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方才席间父亲骤变的脸色、柳湘莲那句石破天惊的“要变天了”、还有那角兵部公文上刺目的朱印,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交错盘旋,挥之不去。
他隐隐感到,这锦绣丛中、温柔乡里的安稳日子,似乎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边缘。
他信步由缰,不觉走到园子深处,穿过一片嶙峋怪石垒成的假山石洞,忽闻一阵笛声破空而来,如寒泉漱玉,如孤鹤唳天,在这寂寂秋夜里显得格外清冽、孤高,带着一种说不尽的苍凉与警醒之意。
循声望去,但见藕香榭水边立着个白衣人影,衣袂飘飘,宛若谪仙,腰间那条猩红腰带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成为这灰白月色下唯一一抹刺目的亮色——正是柳湘莲。
宝玉静静倾听,并未上前打扰。笛声戛然而止,余韵却似还在枯荷残叶间萦绕。宝玉踱步上前,拍手笑道:“柳二哥好雅兴。”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水面上显得有些突兀。
柳湘莲回身,月光照得他面色如雪,眸光清冷如寒星:“宝兄弟也睡不着?” 他语气平淡,并无意外,仿佛早料到会有人来。
二人并肩立在曲栏前,一时无话。但见满池夏日曾亭亭如盖、碧绿接天的荷叶,如今早已凋残不堪,枯败卷曲的枝叶在朦胧月色下泛着灰白的光,像无数僵硬的、挣扎的鬼影,默默地矗立在墨色的水面上。他们不知道,3000年后,曾经有两位女子在荷塘前联诗。
秋风掠过枯荷,带起一阵簌簌的、干涩而破裂的声响,恍若无数冤魂无声的叹息,听得人心头发紧。
“今日席间...”宝玉迟疑着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柳二哥说‘变天’,可是指……冀州之事?” 他虽素来不理外务,厌恶经济文章,但府中往来消息,丫鬟小厮们的窃窃私语,偶也有所耳闻,只是往日从不放在心上罢了。
柳湘莲沉默片刻,深邃的目光扫过宝玉带着困惑与不安的脸庞,终于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递过。信纸边缘已揉得发皱,显是反复看过,揣摩过。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冀州侯苏护反,题反诗于午门。‘君坏臣纲,有败五常。冀州苏护,永不朝商!’纣王震怒,已命北伯侯崇侯虎整兵讨逆。”
宝玉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蓦地升起,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握着信纸的手指都有些发僵:“不过是一地诸侯之乱,朝廷遣将征讨,天威浩荡,想必…想必很快便能平息...” 他试图用自己惯常的想法去理解,却觉得底气不足。
“一地之乱?” 柳湘莲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近乎讥诮的弧度,“你可知那苏护为何而反?只因纣王欲强纳其女苏妲己入宫。君逼臣反,父女分离,此等无道之事,已失天下民心!今日可逼反一个冀州侯,明日就能逼反西岐,逼反南伯侯,逼反天下八百镇诸侯!”
他忽然压低声音,语气凝重得如同结了冰,“何况,闻太师远征北海十余年,剿平袁福通等七十二路烟尘,如今班师在即。太师性如烈火,对成汤忠心耿耿,若见朝中如今这般乌烟瘴气,大王沉迷女色,岂能坐视?朝中那些依附闻太师、素有抱负的将领,主战之声近日亦日渐高涨。只怕…这纸醉金迷的太平日子,要到头了。天下…真的要起刀兵了。”
话音未落,忽听假山后传来一声极细微的、枯枝被踩断的响动。柳湘莲耳目灵敏,远超常人,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声音来处,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但见山石后阴影里,转出个翠绿的身影,竟是黛玉扶着紫鹃的手站在那里,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毫无血色,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里盛满了惊惧与难以置信。紫鹃亦是面有惶色,显然也被方才听到的话吓住了。
“林妹妹?” 宝玉忙迎上去,又是惊讶又是担忧,“夜深露重,风又大,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仔细着了凉。” 他想去扶她,却被她轻轻避开。
黛玉却不看他,一双眼睛盯着柳湘莲,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风中蛛丝:“柳二哥方才说……冀州侯,是因女儿被逼,才……才反的?” 她似乎需要再次确认这个可怕的事实。
柳湘莲默然,沉重地点了点头,那眼神里的肯定,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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