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夏天,像被打翻的墨水瓶,阴沉的云团在洞庭湖上空堆积不散。
澧水河的水势一天比一天汹涌,浊浪拍打着堤岸,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是大自然在宣泄着它的愤怒。
我拎着用大瓷碗装好的饭菜,沿着泥泞的堤坝向防汛指挥所走去。
远远地,就看见父亲那单薄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
他身上的蓝色工作服早已被汗水和雨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背上,原本就黝黑的脸庞,在连日的暴晒下显得更加暗沉。
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两团燃烧殆尽的炭火。
“小军,把饭菜放在那边吧。”
父亲沙哑的声音传来,他甚至没来得及抬头看我一眼,手里还在不停地搬运着沙袋。
“老刘,你的饭来了,先趁热吃吧”,旁边的马队长说。
“现在十万火急,哪里是吃饭的时候”,父亲摆摆手,说道。
堤坝在暴雨中震颤。
浑浊的浪头裹挟着断裂的树干,一次次撞向摇摇欲坠的沙袋墙。
麻绳磨破的掌纹渗出血珠,随着铁锹挥动的节奏甩进泥水里,顷刻被雨水冲刷殆尽。
四十斤的沙袋在人群里翻飞传递,雨衣早已被汗水和雨水浸透,在探照灯下泛着冷光。
“上横木!”
嘶哑的吼声穿透雨幕。
三根碗口粗的松木被推上子堤顶端,麻绳在木桩上绞出刺耳的吱呀声。
探照灯扫过堤下漩涡,漂浮的家具残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逼近。
妇女们跪在泥水里码放防渗布,指甲缝嵌满黑泥,发梢滴落的不知是汗是雨。
突然有婴儿啼哭刺破喧嚣。
临时安置点的塑料棚在风里鼓成苍白的帆,年轻母亲用雨衣裹紧襁褓,背过身挡住横飞的雨箭。
子堤又渗出新水线,混着黄泥漫过胶靴。
父亲弯着腰,扛起一袋又一袋的沙袋,脚步有些踉跄,但每一步都走得坚定。
突然,他一个趔趄,摔倒在泥泞中,膝盖上渗出的鲜血很快被泥水冲淡。
我心疼地跑过去,想要扶他起来,他却摆了摆手,咬着牙自己站了起来,又继续投入到战斗中。
从昨天到今天,整整 30个小时,父亲和乡亲们没有合过一次眼,没有吃过一顿热乎饭。
他们用血肉之躯,在洪水面前筑起了一道坚实的防线。
终于,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水位开始慢慢退去,危险暂时解除了。
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堤坝边的一棵老槐树下,瘫倒在地上。
他太累了,平时就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和心脏病,这些天的高强度劳动,早已让他的身体不堪重负。
我蹲在父亲身边,看着他熟睡的脸庞,心里想着等他醒来,一定要劝他回家休息几天。
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父亲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老刘!老刘!”
张大叔的呼喊声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我慌忙伸手去摸父亲的鼻息,却发现他的呼吸已经变得微弱而急促。
慌乱中,有人拨打了急救电话。
可是,当医生赶到时,父亲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那年,他才46岁。
夕阳的余晖洒在堤坝上,把父亲的身体染成了金色。
蝉鸣声此起彼伏,仿佛在为这位英勇的抗洪战士奏响挽歌。
我跪在地上,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他的手掌上布满了老茧和水泡,那是多年劳作和抗洪留下的印记。
父亲的离世,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们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头上。
母亲整天以泪洗面,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
家里的墙上,还贴着去年获得的“五好家庭”奖状,那是父亲最引以为傲的东西。
如今,父亲的遗物只有一套破旧的工作服、一双磨破的胶鞋和一本泛黄的笔记本,里面记满了他对防汛工作的点点滴滴。
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我的学费却还没有着落。
下个学期就是大学四年级了,要去实习了,单位也还没有着落。
看着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数着家里仅有的那点积蓄,我的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
“小军,要不咱别上学了,回家帮妈干点活吧。”母亲颤抖着声音说。
我强忍着泪水,摇了摇头。
晚饭时候,院门外传来自行车碾过碎石的声响。
大伯的解放鞋还沾着公路上的机油,车把上挂着的保温桶还冒着热气——那是大婶刚熬的排骨莲藕汤。
他蹲在门槛上,粗糙的手掌在我肩膀上重重按了按,说:“小军啊,还有一年就大学毕业了,你爸之前总跟我说起你的事...”
他从褪色的帆布包里掏出用报纸裹着的一沓钱,“这是五千块,大伯跑长途攒的,你先拿着交学费,等你毕业穿上皮鞋坐办公室了,再慢慢还伯伯。”
我一回头,看见他眼角未擦的泪痕。
舅舅接到表弟的电话,连夜从长沙赶回来了。
他哽咽的对母亲说:“姐,我还在读中学的时候,家里困难,你和姐夫帮了不少。现在姐夫不在了,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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