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兵器厂的值房，夜又一次深了。
窗外没有风，也没有雪，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万籁俱寂的黑暗，仿佛整个天地都陷入了沉睡。值房里，那盏陪伴了小满无数个夜晚的油灯，火苗依旧不安地跳动着，将他伏案的影子拉扯得忽明忽暗，形销骨立。
他的面前，没有图纸，没有算式草稿，只有那台冰冷的、泛着微弱金属光泽的笔记本电脑。它静静地躺在桌案中央，像一口即将彻底沉寂的棺材，装载着另一个文明的遗骸。
小满的手指，悬在那已经磨损的电源按键上方，微微颤抖。他的呼吸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这不是平日里的开启，更像是一场赌博，一场与即将彻底湮灭的命运进行的、希望渺茫的抢夺。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按下了电源键。
没有反应。
心脏猛地一沉。
他再次按下，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一秒，两秒……五秒……
就在绝望如同冰水般即将淹没他时，那熟悉的、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微弱、都要挣扎的嗡鸣声，如同垂死病人喉间最后一丝气息，响了起来。
屏幕，亮了。
但那光芒，黯淡得如同荒野中即将熄灭的残烬，昏黄，摇曳，仿佛随时会被周围的黑暗吞噬。屏幕上原本应该出现的操作系统界面，没有完全加载出来，只有一些扭曲的、破碎的色块和闪烁的、无法辨识的字符条纹。刺眼的红色警告框甚至都无法完整弹出，只是像接触不良的灯泡般，断断续续地闪现着支离破碎的词语：
【…电…5%…】
【…硬件…失效…】
【…备份…滋滋…】
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内部元件不堪重负的、细微的“滋滋”声，如同临终前的哀鸣。
小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盯着那块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黑下去的屏幕，眼中布满了血丝。时间！他需要时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机会了！
他不再去尝试移动那几乎失控的光标，也不再奢望打开任何复杂的文件夹。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过滤着所有存储在里面的知识。火枪图纸？棱堡设计？数学公式？不，这些，他或多或少已经通过“天书”、石刻和教材，留下了种子，或至少指明了方向。
有一个东西，一个更为宏大、更为关键，却也更加脆弱，一旦失传可能再难凭空想起的概念，必须抢出来！
蒸汽机！
将热能转化为机械能的原理！工业革命的基石！
他猛地抓过旁边一叠最厚实的宣纸，拿起那支蘸饱了墨汁的小楷笔。他不再追求美观，不再考虑布局，笔尖如同发疯般在纸面上划过，字迹潦草而巨大，力透纸背，仿佛要将所有的意念都灌注进去：
【蒸汽机核心：水受热化为气，体积骤增千倍！】 （这是最直观的物理现象描述。）
【密闭容器（锅炉）承此巨力，推动活塞往复！】（指出了关键部件和作用方式。）
【活塞连曲柄，往复变圆周转动！】（描述了能量形式的转换。）
【关键公式（理想）：热能 -＞ 气压 -＞ 机械功！】（写下了最核心的能量转换链，并用了他能想起的符号。）
【效率之要：锅炉耐压！密封严密！冷凝复用水！】（点出了几个最主要的技术瓶颈。）
【此力非人力畜力可比，可驱车船，可带万机，乃工业之母！】（指明了其划时代的意义和应用前景。）
他写得飞快，手腕几乎要抽筋，墨汁溅得到处都是。每一个词，都是他从那即将彻底黑暗的屏幕上，从自己濒临遗忘的记忆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他知道，这些潦草的、不成体系的只言片语，远不足以造出一台真正的蒸汽机，但它们是指引方向的灯塔，是避免后人再花费数百年重新摸索原理的“钥匙”！
就在他刚刚写下“工业之母”四个字，笔尖尚未完全离开纸面的瞬间——
嗡鸣声戛然而止。
那昏黄摇曳的屏幕光芒，如同被利刃切断，猛地消失了。
值房里，只剩下油灯那一点微弱跳动的光芒。
彻底的，绝对的，死寂的黑暗。
小满维持着书写的姿势，僵硬在那里，笔尖那滴未干的墨汁，最终承受不住重量，“啪”地一声，滴落在刚刚写就的“工业之母”四个字上，迅速晕开一团浓重的、如同泪痕般的黑斑。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眼前是那片深邃的、再无任何光亮泛起的黑暗。那台笔记本，此刻真的变成了一块冰冷的、毫无生气的铁疙瘩。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孤独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那个来自异世界的、最忠实的伙伴，那个承载着无数秘密和可能的窗口，彻底关闭了。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那冰冷、光滑的金属外壳。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最后的余温，但也正在飞速地消散。
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屏幕上，仿佛在聆听它最后的“心跳”，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许久，许久，他才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沙哑而干涩的声音，喃喃低语，像是在对那台沉寂的机器，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老伙计……快……撑不住了吧……”
声音在寂静的值房里轻轻回荡，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种时代的重量。
窗外，依旧是那片沉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但在这黑暗之中，一张写满了潦草字迹、关乎着另一种磅礴力量的宣纸，墨迹未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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