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漏壶房的铜壶滴到未时三刻时，角落里那架泰西进贡的浑天仪突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咔嗒”声——不是机括运转的声响，而是铜制地平环因连日阴雨受潮膨胀，在卯榫接合处绷出的哀鸣。值守的老天文生从瞌睡中惊醒，揉着昏花老眼凑近察看，却见那架自永乐年间便在此蒙尘的仪器上，不知何时被人拂去了铜环上的积灰，在黄铜盘面上留下几道清晰的指痕。
指痕很新，还带着些许松节油的气味。这发现让老天文生心头一凛，连滚爬爬跑去禀告监正。半炷香后，整个钦天监已被顺天府的衙役围住，而程允执正蹲在浑天仪前，用指尖轻触那些指痕旁一行极小的刻字——那是用拉丁文书写的“Matteo Ricci”，刻痕被铜绿半掩，若非特意拂拭，根本无从察觉。
“利玛窦的后人入京了。”伯颜帖木儿从仪器后方转出，手中捏着一小片撕裂的羊皮纸残片，“昨夜有人潜入，留下这个。”
残片上是半幅星图，用汉文与拉丁文双语标注，但标注方式前所未见——二十八宿旁竟并列着黄道十二宫的符号，更奇特的是，图中将紫微垣的位置与西洋的“小熊座”用虚线相连，旁注一行小字：“天象无界，分野在人。”
文华殿的灯火亮至三更。朱祁镇面前摊开着三份卷宗：最左是洪武十五年颁布的《禁私习天文诏》，中间是永乐年间西洋传教士入贡的记录，最右则是今日从钦天监搜出的星图摹本。皇帝的手指在星图上游移，最终停在“小熊座”三个字上。
“永乐十九年，利玛窦进贡自鸣钟、浑天仪、坤舆万国图。”朱祁镇抬眼看程允执，“当时礼部如何议的？”
“礼部议定：西洋器物可留，其教不可传。”文官翻开《永乐起居注》抄本，“成祖皇帝原话是‘其术精者可习，其教异者当防’。故浑天仪收入钦天监，传教士居留鸿胪寺，不得设堂传教，不得刊印经书。”
殿内沉默片刻。伯颜帖木儿忽然开口：“草原上的萨满常说，星星是长生天撒在地上的盐粒。汉人说那是天庭的宫殿。现在来了第三个人，说那是...什么‘星座’。”他顿了顿，“其实谁说的都不全对，也不全错——就像三个人看同一座山，一个看见树，一个看见石，一个看见路。”
真正的访客在五日后现身。那是个四十余岁的汉化胡人，自称“林若望”，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程子衣，头戴四方平定巾，若非深目高鼻的轮廓，乍看与寻常江南儒生无异。他在鸿胪寺投帖，帖中不称“传教士”，而书“泰西历算生员林某，携先人遗稿，乞献于朝”。
更令人意外的是，林若望携来的不是圣经，而是三箱书稿：一箱是重新修订的《坤舆万国图》，图中补入了郑和船队最新探明的航路；一箱是汉译的《几何原本》前六卷，每页皆用朱笔批注，将欧几里得定理与《九章算术》相互印证；最后一箱最特殊，竟是厚厚一摞手绘的植物图鉴，其中许多南洋草木旁，用工楷标注着药用价值。
“先祖父利玛窦临终前嘱托，”林若望在鸿胪寺偏殿对程允执躬身，“西洋学问如种子，需落在中国土里才能活。但种子不能硬塞——要等土地需要时，顺着墒情撒下去。”
程允执翻阅那些图鉴，在一幅“金鸡纳树”图旁停住。图中详细描绘了树皮、叶片、花果，旁注：“南洋土人用以治寒热病，取树皮煎服。”他想起去年秋冬，九边将士因疟疾减员数千的奏报，抬头看向林若望：“此物...真能治疟？”
“学生已在吕宋试过。”林若望从袖中取出一小包晒干的树皮，“去年随商船带回，在福建救治了十七个染疟的船工。但——”他忽然跪地，“学生不敢私传药方，今日献于朝廷，唯求一事：请准学生在京设一小小书斋，不传教义，只译书籍，将泰西医术、历算、农工诸学，择其有益者译为汉文。”
消息传开，朝堂震动。礼部尚书周礼第一个上书反对：“陛下！夷夏之防，国之根本。今日许其译书，明日便会讲经，后日就要建堂！太祖《禁私习天文诏》言犹在耳，岂可因几本奇技淫巧之书而废？”
支持者却也不少。太医院院使呈上奏本：“金鸡纳树皮若真能治疟，每年可活边军万人。医术无国界，当取之。”钦天监监正亦上书：“近年历法误差渐大，泰西历算确有可取处。与其闭门造车，不如择善而从。”
朱祁镇将双方奏本并置案头，沉思三日。第四日早朝，皇帝没有直接裁决，而是命人抬上那架浑天仪，置于奉天殿丹陛下。
“众卿请看此仪。”皇帝手指划过铜环，“这是永乐年间泰西所贡，在钦天监放了四十年。四十年间，我大明钦天监用它测过日食十二次，月食十九次——其中测准的，七成；测偏的，三成。”他转身看向周礼，“周卿可知，泰西人用同样仪器，在他们那儿测准了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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