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户部黄册库最深处的铁皮柜里,锁着三卷特殊的册籍。程允执接过老库吏递来的铜钥匙时,能感到匙齿上那些细微的磨损痕迹——不是正常开锁的摩擦,而是经年累月被同一双手颤抖着插入、却从未真正拧动过的犹豫所留下的圆润。钥匙入锁,“咔嗒”一声轻响在空旷的库房里格外清晰,仿佛打开了某个尘封百年的叹息。
柜中册籍的封皮不是寻常黄册的明黄色,而是一种沉暗的、接近淤血的绛紫。第一卷封面上写着《洪武二十四年军户逃籍录》,程允执的手指刚触到书脊,那些已经被虫蛀酥的线装处就簌簌落下暗褐色的碎屑——不是纸张,而是干涸的血渍与尘土的混合物。翻开册页,密密麻麻的名字旁都用朱笔批注着“逃”“死”“绝”,许多名字上又用墨笔叠写着“补”“替”“顶”,字迹层层覆盖,像一片被反复践踏的雪地。
“这是‘死册’。”老库吏的声音在昏暗中发颤,“人死了,名还在;户绝了,籍还在。因为军户缺额要补,匠户空缺要填,地方官怕朝廷追责,就...就让活人顶死人的名,让新户补旧户的缺。”他指着某页上一个被朱砂圈了三次的名字,“您看这个‘赵武’,洪武二十四年报逃,永乐二年补了个同姓的佃户顶上。可那佃户不会武艺,被派到边镇第二年就死了,地方又找了个流浪汉顶替...”
伯颜帖木儿正在查看旁边那卷《匠户消乏册》。蒙古贵族的目光停在一行记录上:“苏州织染局匠户周阿巧,正统十二年病故,无子。局大使报‘子幼’,令其侄周大顶籍。”他抬头问:“这周大学会织染了吗?”
老库吏苦笑:“周大是个跛子,连织机都坐不稳。可匠籍制度,户绝了就要找同宗顶上,不同也得顶。顶了籍,就要服役,不会手艺就做杂役,做杂役就误工,误工就受罚...最后周大不堪其苦,前年投了河。”
其其格带着户部清吏司的算手在核对最新的《民户流移录》。小丫头很快发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仅景泰元年,各地上报的“流民”就达四十七万。而按黄册制度,这些人理论上都应该在原籍有田可耕、有屋可居。“可实际上,”她指着册上那些潦草的批注,“很多人是田被兼并了,屋被冲垮了,在原籍活不下去,才不得不流亡。”
三日后文华殿议事,当程允执摊开这三卷“死册”并提出改革户籍制度时,兵部尚书第一个站起来反对:“程部堂!军户世袭,乃太祖定制!若军户可随意改籍,谁还愿守边?谁还愿打仗?”
“可如今守边打仗的,有多少是真军户?”程允执翻开《军户逃籍录》的某一页,“大同左卫,在册军户一千二百,实际在伍的只有八百。那四百个缺额,有顶籍的佃户,有雇来的流民,甚至有...卫所军官私蓄的家丁。”他顿了顿,“这样的‘军户’,真能打仗吗?”
户部尚书沈固则担心另一件事:“户籍一乱,税赋徭役就乱。若放任人口流动,今年这县报灾要减免,明年那府说人丁逃亡要蠲免——朝廷的税基何在?徭役何人承担?”
“所以下官要改的不是‘废除户籍’,是‘活化户籍’。”程允执展开一幅新绘的《户籍流转图》,图上用不同颜色的线条标注着人口可能的流动路径,“军户子弟若实在不善武艺,可申请转‘余丁籍’,专司屯田或军械制造;匠户无传人,可纳‘匠班银’抵役,让会手艺的人来补缺;民户流亡,原籍田产可保留三年,若在新地垦荒落户,给予‘新籍帖’,暂免赋役...”
伯颜帖木儿忽然开口:“草原上部落迁徙,不会所有人都走。老人、孩子留在旧牧场,青壮去寻新草场。找到好地方了,再回来接族人。如果硬要所有人绑在一起走,老的累死,小的饿死,壮的也走不远。”他看着殿中众人,“户籍...是不是也该学会‘分开走’?”
这个“弹性流动”的思路成了破局关键。程允执提出的户籍新制中,最核心的是三条:一是设立“转籍通道”,允许特殊情况下改换户籍类别,但需经严格审核;二是推行“寄籍制度”,人口短期流动可在流入地登记“寄籍”,承担部分赋役,享受基本权益;三是建立“原籍保留制”,流动人口的原籍田宅保留一定年限,防止土地被兼并。
“不是要让人乱跑,”程允执在给各州府的文告中写道,“是要让人在不得不跑时,有条活路可走。”
然而真正的难题在实施细则。转籍的标准如何定?寄籍的赋役怎么算?原籍保留会不会导致土地抛荒?其其格带着统计司的学生,选了几个流民聚集的州县做调研。
在凤阳府某县,他们遇到了一个典型家庭——军户老张,三个儿子:大儿子残疾,无法从军;二儿子善于木工,却因为是军户不能入匠籍;三儿子是个读书种子,可军户子弟科举受限。按现行制度,这一家要么全部困死,要么全部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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