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衙门外那七级青石台阶,在经年累月的踩踏与跪磨中,中段的石面已经凹陷成一道浅弧,像被无数膝盖生生跪出的河谷。程允执立在台阶顶端向下望时,正看见一个老农佝偻着身子,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抚平怀里那份已经揉得发软的状纸。纸的边缘被汗水浸得卷曲,墨迹在“冤”字的最后一捺上洇开,像一滴欲坠未坠的泪。
“那是通州来的王老汉。”门房老吏压低声音,“儿子在运河上扛活,被货栈东家打断了腿。告到通州衙,衙里说‘主雇纠纷,自行调处’。他背着干粮走了四十里路来府衙递状,可……”老吏顿了顿,“府衙的规矩,状纸需有保人画押,或是花银钱请代书人写正本。他两样都没有,那份状纸,连门房这关都过不去。”
伯颜帖木儿蹲在台阶旁的石狮子底座边。蒙古贵族的目光停在那底座侧面一片深褐色的污渍上——那是常年被各种液体泼溅留下的痕迹,有雨水,有茶水,或许还有血水。他伸手摸了摸那片污渍的边缘,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滑腻感。“这里,”他问老吏,“是不是常有人跪着哭诉?”
“何止哭诉。”老吏苦笑,“有磕头磕到额头见血的,有拿头撞这石狮子要自尽的,还有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的。可规矩就是规矩——无保人、无正本状纸,衙门的鼓槌都摸不着。”
其其格带着刑部清吏司的书办,在整理府衙近三年的《词讼驳回簿》。小丫头很快发现了一个令人窒息的循环:簿册上记载的七千余件驳回案件中,因“状式不合”驳回的占四成,因“无保人画押”驳回的占三成,因“事由不清”驳回的占两成。而所谓“事由不清”的案件里,有许多状纸上的字迹歪斜模糊、语序颠倒——那分明是告状人自己不识字,央过路的识字人随手写的。
“这些状纸,”她翻到一页墨迹被泪水泡花的诉状,“通篇都是‘青天大老爷做主’,可到底要做什么主、告什么人、有什么证据,一句都没写清楚。衙门的书吏看一眼就扔进‘不合规’的筐里。”
程允执抽出一份被批了“字如蟹爬,不堪入目”的状纸。纸上的字确实写得东倒西歪,“田”字写成四方框,“屋”字少了一撇。可细读内容,却是桩触目惊心的夺产案:寡妇张氏守着三亩薄田,被族叔伪造田契强占,她带着幼子告到县衙,县衙以“族内纠纷”不予受理。状纸最后有一行小字:“民妇愿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求大人看一眼田契真伪。”
“她连真伪都不会分辨,”程允执指着那行小字,“如何担保?”
三日后文华殿议事,当程允执摊开那七千余份驳回状纸的统计册并提出设立“法律援助”之制时,刑部尚书的第一反应是摇头。“程部堂,词讼自有法度。若人人皆可随意递状,刁民诬告之风岂不盛行?衙署每日收状千份,如何审得过来?”
“可若百姓连状都递不上,”程允执抽出张氏那份状纸,“冤屈就永远沉在泥里。尚书大人请看,这份状纸所述若真,便是伪造文书、强夺孤寡;若假,反坐诬告即可。可如今,只因‘字如蟹爬’,这状纸连被审理的资格都没有。”
大理寺卿沉吟道:“且《大明律》明载:‘凡军民词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这‘陈告’之权,若因不识字的缘故被剥夺,律法就成了识文断字者的私器。”
“草原上解决纠纷,不一定要写下来。”伯颜帖木儿忽然开口,“两个部落争草场,会请最老的牧人出来评理。老牧人不识字,但他记得三十年前那场大雪后,两家的羊群在哪里分的界;他记得哪片山坡的草哪种羊吃了会拉肚子;他甚至记得争端的双方,谁的祖父曾在暴风雪中救过对方的羊。”他看着殿中诸臣,“老人说的话,就是‘状纸’。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记忆比羊皮上的地图更可靠。”
这个“以人证代书证”的思路,成了破局的第一缕光。程允执提出的法律援助新制,最核心的是三条:一是在府州县衙设“状陈处”,专司接待无钱请代书、无保人画押的告状者,由官府雇用的“陈情吏”当场记录口述,整理成合规状纸;二是建立“法询老吏”库,由致仕的刑名书吏、里甲老人担任,为告状者提供律法咨询,告知何种事由可告、需备何证;三是在重大案件中,官府可指派“公辩人”协助诉讼,费用由官库支应。
“不是要敞开滥诉之门,”程允执在给各衙署的札付中写道,“是要让那些被挡在‘状式不合’‘无保画押’门槛外的真实冤情,至少有一次被听见的机会。”
然而真正的难题在“陈情吏”的人选与操守。若此职被胥吏把持,难免成为新的勒索门路;若由毫无经验者充任,又恐记录失实。其其格带着宗学子弟,走访了十几个曾经告过状的百姓。一个曾经三次递状都被驳回的老工匠说,他最大的恐惧不是衙门的威仪,而是“不知道话该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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