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89年的春天来得蹊跷,夹带着往年不曾有的凛冽杀气。临淄城外洹水边,冰碴子还未完全消融,硬邦邦戳在河滩石缝里,闪着阴冷的光。齐顷公头戴高高的玄端皮弁,立于战车之上,他年轻的脸上全无暖意,只有冰河般的寒冷,一身玄黑犀甲在薄薄的晨光里凝固着金属的残酷线条。他举目西望,眼神尽头,是晋国方向那片沉滞的、乌云压迫的天穹。他手中紧握着一支赤色镶金的令箭,那鲜亮的色彩在铁甲森然的背景里像是一抹不合时宜的血污。
“寡人受辱于晋使郤克,”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穿透了风,刮在每个将士的耳膜上,“彼之跛行,视若无人之态!今日攻鲁伐卫,非为城池土地!乃昭告天下,齐师尚锐,足以鞭笞诸侯!”他顿了一下,令箭猛地向下挥出,破开空气发出尖啸,“出兵!”
“咚!咚!咚!”巨鼙沉重得仿佛捶打着大地的心脏。战车碾压着初春刚解冻的泥泞土地,吱嘎作响,如同巨兽沉滞的喘息,无数甲士的草鞋深陷泥中又拔出,留下深浅不一的污浊印迹,像一道道永不愈合的创口。这支庞大的黑色洪流汹涌着,向西而去,扑向鲁国的北鄙城邑。齐顷公战车所过之处,刚冒出嫩芽的田亩被碾压得一片狼藉,碾碎的幼嫩青草与湿润的春泥混合出绝望的气息。他立在车上,身后那杆丈余高的玄色镶金边大纛在风中猎猎舞动,如同黑龙狂啸。
鲁国的北鄙城池刚刚在晨曦中苏醒。城墙上守卒打着哈欠,眼屎还糊在眼角。突然,一阵沉闷的地动感从远处传来,紧接着,黑色铁流奔涌而至。守卒的嘴巴张成了“O”型,哈欠凝固了半声,眼角的污物也忘了擦拭。齐人战车毫不减速地冲击着薄弱的城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云梯如怪蟒般搭上城垣。箭矢密集如蝗,织成一张死亡的黑网。城内顿时一片鬼哭狼嚎,妇人凄厉地尖叫着,被驱赶的牛马撞翻了市肆摊位,鲁国平民像被捣毁巢穴的蚂蚁般慌不择路地奔逃。齐顷公勒住战车,驻足于一片破败的市井之前,目光扫过被践踏的粟米和倾倒的瓦瓮,嘴角却缓缓牵起一丝近乎狰狞的弧度。北鄙陷落的烟尘还未落定,另一支齐军偏师如幽灵般已插向卫国边境。卫国几处战略要隘几乎无甚抵抗,烽燧孤烟直上云霄,很快又无声无息地被涌起的更大、更浓黑的硝烟吞噬。
战报飞马送入临淄宫室,那雪白光滑的象牙席上,铺满了写满胜利的简牍。香鼎里袅袅升起的沉香烟雾缭绕,掩去了竹简上新墨的苦涩气味。顷公饮下一爵温过的齐国醇酒,那滚烫液体滑入喉咙,却暖不开他眼底深处的冰碴。他望向宫阙深处,目光越过精美的漆绘屏风,似乎穿透时空的帷幔。郤克那跛足的身影,那毫不掩饰的、带着痛楚却倔强的步态,总在此时浮现,像一根微小的毒刺,深嵌在胜利的荣光之上,让这荣光隐隐作痛。简牍堆成了小山,压在他的视线里,也沉甸甸压在他的心头。
鲁国的臧孙许,卫国的孙良夫,他们仿佛不是一路逃亡而来,而是从地狱深渊爬出,带着各自国破的尘埃和绝望的血气,步履蹒跚地踏入了晋国新田城的疆土。深春的风竟吹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寒。新田城垣高耸,气象威严,对比着他们的形容枯槁,身上的袍服破烂不堪,沾满了逃亡路上的泥污和不知名的污渍,犹如两片被虫蛀蚀又被风雨摧残殆尽的败叶。
晋国宫庭的深殿,回廊九折,铜灯幽暗。光影在廊柱间缓慢地移动,如同岁月无声的爬行。终于,内侍唱名,沉重的木门在石门槛上磨出刺耳的声响,向他们缓缓打开。光线涌入,他们踏入殿中,目光穿过弥漫在空气里细微的尘埃,捕捉到了那个熟悉却又显得愈发凛然的背影。他的跛行在那光滑如鉴的黑漆地板上投下清晰的、起伏的影子,一步一步,不快,却异常稳定,仿佛某种无言的力量在随着他的每一次点地而蓄积。
臧孙许抢前一步,深深躬下几乎断折的腰身,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坚硬的地砖。他的声音嘶哑如同破锣:“执政在上!齐侯狂悖无礼!顷公之辱,岂仅加于郤子一身?实乃以秽器泼洒在我鲁、卫万千生灵面上!晋为中原盟主,若再不申雷霆之威……”他哽咽了,额头死死抵着地砖,冰冷的触感让他残存的愤怒和屈辱激荡开来。
卫大夫孙良夫浑身颤抖着也跪伏下去,他干裂的嘴唇嗫嚅着,声音微弱却充满了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绝望:“执政!齐军残暴,如蝗虫过境!敝国妇孺嚎哭于道,粮仓已空……膏血已被吸干!望晋国念及同盟之义……兴师雪耻!”他匍匐的身躯在空旷殿内卑微地蜷缩着。郤克缓缓转过身。窗棂透进来的微光勾勒出他坚毅如山的侧脸,那道伤腿的印记似乎更深地刻入了他每一寸紧抿的线条里。他没有立刻回应两位亡国大夫的哭诉,目光扫过他们沾染尘土的肩背、破败的衣袍,仿佛在无声丈量着那遥远战场上齐人铁蹄印下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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