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临淄宫阙内肃杀之气弥漫。齐宫大殿,穹顶高悬,蟠龙云纹在巨大的梁木上蜿蜒盘踞。殿内虽有熏香冉冉,却驱不散那层无形的沉重。春风本是煦暖,此刻灌入殿中,竟带着丝丝滞涩的寒意。
齐灵公姜环,跪坐在冰凉的玉席上,冕旒垂下的十二串珠玉将视线分割成模糊的条块。透过这晃动的珠旒屏障,他清晰地看见殿中央躬身侍立的晋国使者。使者身着深色朝服,腰束玉带,双手高高捧举着一块玄青色的玉牍。阳光自高窗外斜射而入,精准地落在玉牍表面,折射出刺目而冰冷的光晕,恍如毒蛇吐信时那最冷的瞬间。使者的声音洪亮如钟,带着晋国特有的、不容置喙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钉,钉在大殿光滑如镜的玄青色石砖之上,激起微不可闻却直透骨髓的共鸣:
“寡君命曰:郑国无道,屡叛盟约,藐视周礼!今纠合天下诸侯,同盟征伐,以彰天威!君侯既尊晋为伯,共主征伐,此乃大义所在,不容推诿!”
“不容推诿”四字,尾音上扬,带着审讯鞭笞的味道。
阶下两侧,齐国的肱股之臣们垂手鹄立。国佐面容刚毅,颌下短须微微抖动;高无咎眼神沉稳,看不出波澜;年轻的崔杼则微微低首,目光落在地砖接缝的细线上,仿佛在数算着什么。他们脸上的表情如深潭般沉静,垂首的姿态凝固成一种无声的臣服烙印,深刻在晋国威权的光芒之下。偌大的殿堂里,只剩下晋使语音在柱廊间回荡碰撞的余音,以及侍立两旁寺人若有似无的呼吸。
静默。这静默仿佛持续了漫长的一季。灵公缓缓抬起右手,宽大的玄色云纹袖袍滑落,露出一截内敛光泽的白玉护腕。那护腕温润,与此刻的气氛格格不入。他轻轻一抬腕,动作优雅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如同驱赶一只扰人的蝇虫。珠玉轻响,泠然之声短暂地驱散了殿中的重压。
“寡人……” 他的声音终于响起,平稳得如同一泓秋水,不起一丝波澜,仿佛那话语并非发自肺腑,而是这冰冷殿堂自行发出的低沉应和,“自当,尊奉晋侯号令。”
于是,帝国的车轮再次碾过尘土。公元前581年,晋为霸主,联军伐郑。齐国的黑旗在晋国赤色龙纹大旗之后猎猎舞动,仿佛晋国巨龙的沉重拖影。齐军的兵车队列整齐划一,车轮紧紧咬着前方晋国主车留下的深刻辙痕。车辙交叠,密不可分。灵公亲乘驷马戎车,御手全神贯注,唯恐半点偏离。他端坐车中,御座前方正是晋侯那座由六匹雪白骏马驾驭的朱轮华毂主车。那庞大的轮毂隆隆碾过粗砺的河滩地,卷起混着碎石的泥浪,狠狠扑打在齐车驾者与卫士们的甲胄和脸上。前方,晋国中军那面巨大的玄色旗门,高耸入云,如同泰山压顶,将天与地强行撕裂,也冷酷地阻隔了灵公与那个号令天下、吞吐风云位置之间的任何可能。
公元前578年,晋侯再次聚兵,剑指西秦。纵跨千里的征途,烽烟席卷关山。灵公身披重甲,勒令齐师悉数出征。甲胄在函谷关外的凛冽寒阳下闪着幽光,自临淄出发,跨过大河,穿过崤函古道,最终汇入滚滚西征的洪流。他立于自家战车的戎旗之下,视野所及,是无边无际、遮蔽天日的晋字旌旗海洋。战马的铁蹄、战车的轮毂、将士的步靴,汇成一股足以令山河震颤的死亡洪流。而齐军,只是这洪流中一片相对整齐的浪花。寒风中,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晋国中军司马声嘶力竭的号令,穿过层叠的队伍,清晰地落在耳中。
六年的时光仿佛凝滞在车马卷起的征尘中。初春寒意未退,盟誓的高坛已在戚地夯土筑起。坛高三丈,黄土覆以玄色幔帐,庄严肃杀,俯视着下面列阵以待的各国甲士。
“君上,”国佐身着由齐国工匠精心缝制的玄端礼服,丝线绣着精细的蟠螭云纹。他在灵公车驾前深深一揖至地,宽大的袖袍垂落如垂天之云,“吉时将届,诸国伯主已至。”
灵公微微颔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国佐身后已集结完毕、甲胄鲜明如镜的齐军仪仗队。百名甲士持戈肃立,锋刃无声地吞吐着春日薄寒的微光,折射出炫目的光晕。这华美与严整之下,是深入骨髓的沉默。这份沉默,像一张无形的巨网,日复一日地勒紧他的喉咙。他轻轻抬了抬手,动作幅度极小,仿佛耗尽了力气:“去吧,不可失仪。”
国佐躬身领命,旋即率队,踏着统一的步伐,庄重地走向高坛之下,融入了那片由各色旗帜和不同装束组成的巨大人潮之中。
高坛之上,晋侯身披十二章纹绣冕服,九旒垂珠,不动如山,威严如九天之神只。晋国诸卿大夫分列左右,目光如淬火后的钢针,锐利地扫视着鱼贯登坛的各国君侯。每一个登坛者都能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灵公一步步踩在坚实的夯土台阶上,脚下无声。每一次抬足、每一次落步,都感觉身体沉重异常,仿佛无形枷锁缠绕,又似背后有万千细线牵引,拖拽着他不情愿地向上。他终于走到坛顶,在自己的位置上——晋侯左下首第一位站定。晋侯的目光掠过他脸上那副谦卑温顺如同镌刻上去的笑容,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审视,只有主人对一件用惯的、温顺无比的家什的理所当然和平淡。晋国执政正卿士燮的声音在坛上朗朗响起,穿透料峭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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