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将龙虎山余脉染成了赤金,容与看向容妍指的方向。
那似乎是一个小村庄,村口的枯草堆里蜷着个半大少年,粗麻短褐裂成了布条,裸露的脊背上交错着藤条印。
最骇人的还是左肩的烙铁痕迹,焦黑的皮肉扭曲成“逃”字模样——容与瞳孔骤缩,那分明是人牙子教训逃奴的手段,只是不知,这个半大的少年又是从哪里来,怎么逃到了这里。
“哎呀,好像是个昏倒的孩子!”最开始只是为了转移容与的注意力,李月棠也跟着看过去,发现了那个少年,一时心中不忍,唤了王二停车。
容与跟着母亲下车,抓起那少年的手把一把脉,说道:“没死,就是饿晕过去了,阿姐把水囊给我递一下吧!”
李月棠接过水囊,却没有给容与,而是自己将那少年扶起来,小心地撬开他的双唇将水喂进去——不可避免地撒出来不少,但多少喝进去一些,少年咳嗽着醒了过来。
容与目光一凝,注意到他下意识地用右手以极小的幅度按住了腰间草绳——他拇指内侧的厚茧,那是常年拉弓弦才会有的痕迹。
容婉将手中的帕子递过去,要给那个少年擦下巴上流下去的水痕,就被他烫到一般避开:“…别,别污了娘子的绣品。”
“嗝……小兔崽子,跑啊,我看你肚子里没食,能跑到哪儿去!”
众人回头,见个醉醺醺的猎户拎着酒坛晃来,那少年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是恨意掺杂着微不可察的畏惧。
那猎户打扮的男人拎着手中的藤条便对着少年劈头盖脸地打下去,也不管周围还有人,幸而是容与动作及时,拽着娘亲和姐姐往后退了退,才没受到波及。
容妍在一边气得跺脚,恨不得拔出自己的红缨枪上去和那人对峙:“二兄快看!这恶人还在打他!”
容与看着呢。
不过在他看来,那少年可没那么容易被打。
少年攒了些力气,翻滚了一下躲过藤条,扑向马车底,动作之迅捷堪比山狐。
猎户的藤条抽在车辕上,车辕簌簌落下灰尘来,震得容与书箱中的《漕运密档》滑出半角。
少年似是无意般抬手抵住,猛地将书推了回去,然后才缩回车底。
眼看着又抓不着他,男人挥舞了两下手中的藤条,骂骂咧咧地走了,走之前还不忘警告容与等人:“你们可别随便发善心!这小子可是刺头,鬼着呢,跑多少回了,带回去也是白费心思!”
听着男人的呵骂,那少年一直躲在车辕下没动弹,不知是不是又昏了过去。
容与按住了要打抱不平的容妍,半蹲到车辕旁:“那人是谁?”
起初,车下没人回话。
就在容与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车下传来少年因为缺水而嘶哑的嗓音:“我大伯。”
“你爹娘呢?”容与不顾自己身上月白色的襕衫,索性也靠着车轮坐下来,任由灰尘染身。
“……都死了。”少年一直毫无波动的嗓音,多了些浅淡却真切的哀伤。
“你身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大伯要卖我,我从人贩子那儿跑了,没地方去,又回来了。”
两人就这样,一个在车旁,一个在车下,一坐一躺,仿佛旧友一样闲聊起来。
……
容与瞧着母亲和姐妹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明显像是要管这件事——倒也不意外,她们一向是心善的好人。
“二十两。”容与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她站起身拍一拍身上的灰土,“够不够买你三年活契?”
少年浑身一震,这个开价比人牙行情高出五倍。
“……够了,足够买我这条命。”
少年从马车车底爬出来,看向容与——逆着阳光,让他有些看不清这个少年的面容,这个隐约的轮廓,却叫他记了许多年。
容与特意从马车里取了两个十两的银锭塞给少年,想起自己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遂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易,我单名一个易字。”
“姓呢?”
“我不想随他们姓了,”少年接过银两,沉默了一瞬,指节握得近乎泛白,而后才将之裹进快要碎成布条的粗布短褐里,“以后我跟你姓,你姓什么?”
“容与,我的名字。那你以后就叫容易了。”念完,旁边的容妍便噗嗤一声笑出来,容与反应了一下,也跟着笑出来,她对着容易摆摆手,“我就是这么一说,你若是不喜欢,也可以自己定想姓什么,没必要非跟我姓。”
“容易……好,我就叫这个。”
“就是!容易哪里不好了,事事容易!来,容易哥,快喝点水!”
容易喝了水,又吃了些他们带的饼子,就听见容与说:“去吧,自己去解决你的麻烦,我们在这儿等你半个时辰,你若回不来,那二十两就当送你的。”
容易瞧了瞧天色,说了一句:“一刻钟就足够了。”然后小跑着离去。
果然,一刻钟后,容与瞧见容易从村口走出来,除了一身稍微完整些的衣服,身无长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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