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陶站在房间中央唯一的空地上,他刚才的暴躁仿佛被这逼仄的空间挤压成了沉重。他正艰难地弯着腰,从通铺底下拖出一个沉甸甸的长条状铁皮饼干盒子。盒子上红绿相间的“囍”字褪色得厉害,边角锈迹斑斑,一把生锈的小挂锁虚扣着。这是他们的“聚宝盆”,里面存着几年来东拼西凑、从牙缝里省下的全部积蓄。
他粗重地喘着气,额头冒着汗珠。小闲则蹲在一个纸箱旁,埋头费力地翻找着什么东西,瘦削的背脊在昏黄的灯光下绷得很紧。
阿宝反手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隔绝了外面弄堂微弱的光线和声音。门板合拢的瞬间,一种沉重的、近乎悲壮的气氛像浓雾般在狭小的阁楼里弥漫开来。
“哐当!”
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被陶陶摆在了矮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深吸一口气,腮帮子咬肌鼓起,一双粗糙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意味,用力掰开了那把早已形同虚设的锈锁。盖子掀开。
里面没有想象中令人振奋的钞票,只有一些卷角的毛票,几枚钢镚,几捆用猴皮筋扎好、但面额都是一元的旧钞票码放在底层,最上面压着几张皱巴巴的十元大钞,还有几张花花绿绿的塑料粮票——在这个90年代初正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但在底层市场仍有零星价值的玩意儿。
陶陶的手指有些发颤,他把所有现金——无论大小,连那几个五毛一毛的硬币都不放过——一股脑儿倒在了油迹斑斑的矮桌上。纸币的霉味和金属的冰凉气息瞬间弥散开来。
“就这些了。”陶陶的声音嘶哑,带着孤注一掷后的空虚,“点!全点出来!”
与此同时,小闲终于从他那个纸箱里掏出了一个用报纸仔细包裹的物件。他动作极其小心,像捧着易碎的珍宝,一层层揭开泛黄的旧报纸。露出来的,是一个深棕色的皮革表带有些磨损,但金色表壳依旧铮亮的老式半钢欧米茄腕表。镜面有几道细微的划痕。这是小闲那个早已失踪的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他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摩挲了一下冰凉的金属表壳,没有抬头看任何人,声音细若蚊蚋却异常清晰:“阿宝……陶哥……这个……能值点钱吗?”
阿宝和陶陶的目光瞬间被那只表吸引住了。在这堆充满了底层生活苦涩印记的零钞里,这块老物件散发出的微弱光芒刺痛了眼睛。
阿宝没说话,走过去蹲在桌前。小闲也把那块表轻轻放在了钞票堆旁边,像一个战士交出了自己最后的兵器。三人的影子在昏黄的灯下挤成一团,沉默得可怕。
数钱的过程像一场无声的审判。每一张被汗湿的毛票、每一个冰冷的硬币都在诉说着挣扎和卑微。硬币在桌子上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叮当碰撞声。
“毛票十七块五角……”陶陶声音越来越低。
“十块整四张……”阿宝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零钱……三块八……”小闲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
“粮票……算它五块?”陶陶迟疑地加了一句,但随即被阿宝瞪了一眼,闭嘴了。
最终,所有现金摊在桌上——八十六块三角。那只老欧米茄表,就算当掉,至多几十块。离爷叔随口提过的那张认购证的基本门槛——一百元——还有一截无法逾越的鸿沟。空气沉得像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窗外弄堂深处不知谁家在放一盘模糊不清的粤语老磁带录音机,一个沙哑的女声幽幽地唱:“……一生何求……常判决放弃与拥有……”
“不够……”陶陶颓然跌坐在身后那张吱嘎作响的破板凳上,双手用力捂住脸,指缝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不够啊……阿宝……不够!”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爆发出更加狰狞的决心,“拆床板!去借高炮(高利贷)!去把厂子里的废铜烂铁偷了卖了!我去!”他像被毒蛇咬中一般跳起来就要往外冲。
“站住!”阿宝厉声喝道,一把拽住陶陶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把他抡个趔趄。阿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里的火焰烧得只剩淬过冰般的冷锐光芒。他刚才点钱的时候,就在盘算最后的退路。没有别的选择了,哪怕那念头刚冒出来就让他感到一阵阵的心悸,带着对旧时光里那个清冷身影的亵渎。
“拆床板?”阿宝的声音冰冷得像刀刮骨头,“拆了今晚睡马路?高炮拆骨吸髓侬不知道?偷厂里东西?侬是想马上进去吃牢饭?!”每一句质问都像鞭子抽在陶陶脸上,抽在他那颗被绝望点燃的莽撞之心上。
阿宝深吸一口气,胸腔里仿佛塞满了冰冷的碎石。他走到自己睡觉的那头铺位边,那肮脏油腻的枕头底下,有一个他藏得极深、几乎从未示人的小小硬纸盒。他极其缓慢地、以一种近乎埋葬自己的姿势,将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个比香烟盒大不了多少、手工糊制的白色硬纸盒。盒子表面已经泛黄发脆,四角磨损得厉害。没有打开,阿宝只是用手指极其轻缓地、一遍遍地抚过那粗糙的纸面。陶陶和小闲的目光都死死锁在这个小盒子上,阁楼里只剩下灯泡电流微弱的嘶嘶声和他们粗重压抑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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