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芝……那个名字像冰针,悄然刺痛了阿宝指尖下的神经。这盒子里是什么?是当年雪芝悄悄塞给他的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是几页抄着普希金情诗的作业纸?还是某个夏夜,在咸亨路唯一那盏昏黄得不像话的路灯下,她紧张地塞给他的一朵素白栀子花干花?
他闭上眼,仿佛又闻到了那缕清冽的、总是被弄堂污浊空气无情吞噬的香气。然后他猛地睁开眼,不再犹豫,掀开了盒盖。盒子最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支包装极其普通的铅笔,下面,是几张同样泛黄的纸。铅笔下面压着的,露出一枚素白栀子花干花的一角,花叶已经变得极其脆弱而透明,但仍能清晰看到边缘染上的一抹早已干涸变色的、指甲盖大小的暗红污渍!这污渍如同无法愈合的伤口,凝固在洁白的永恒之上,是那个闷热下午被碾碎的瞬间刻下的耻辱烙印。
“这是什么?”陶陶探过头,看着那支普普通通的铅笔和压在下面的干花,一脸茫然,甚至有点恼怒,都这时候了,阿宝还藏着这些没用的东西?
阿宝仿佛没有听见。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朵依旧刺眼的带污渍的花,把铅笔推到一边。他的手指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移开了那叠薄薄的纸。最下面,紧贴着小纸盒底部的,赫然露出几张崭新十元纸币的一角!是崭新的!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阿宝猛地将那几张纸币抽了出来,用力砸在桌上那堆零钞中间!像甩掉什么烫手山芋,也像是彻底与某段不堪的过去切割。崭新的青绿色票面在昏黄灯光下发出一种格格不入的、带着决绝光芒的亮光!
一共四张!四十元整!
“这……这是……”小闲推了推眼镜,震惊得语无伦次。连陶陶也懵了。
“这是老子的买命钱!”阿宝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刮出来的,“八十六块三,加四十!”他的目光死死盯住桌上那堆钱和那几张崭新的钞票,“一百二十六块三角!够了!”
够了!这两个字像铁钉,狠狠砸进这破败小阁楼死寂的空气里。买认购证的启动资金,够了!用陶陶几经艰难积攒的全部、用小闲父亲留下的唯一念想、用阿宝深埋心底,带着耻辱和某个特定名字尘封多年的“买命钱”,凑够了!
钱有了。那条路,那条被爷叔用“烧得出金子也点得着棺材”来警示的路,就在脚下!
“走!”阿宝喉咙里滚出这个字,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再无退路的悲怆。“去换钱!卖表!兑粮票!去银行门口排队!”他像个上紧发条的木偶,开始粗暴地抓起桌上所有的钱币。陶陶和小闲也如梦初醒,小闲最后看了一眼那块老欧米茄,狠狠心一把抓起;陶陶则手忙脚乱地把几捆粮票塞进口袋。三个人像一股被暴风裹挟的洪流,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卷进了弄堂尽头被黑暗吞噬的夜色里。
七天七夜。
外滩。中国工商银行,黄浦支行。
银行那扇平日里敞开迎接普通存取的厚重橡木大门,此刻被粗大的铁链和一把巨大的铁将军(锁)牢牢锁死。厚重的金属卷帘门紧闭着,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合上了它的下颚。但在它紧闭的门口,却涌动着一片令人窒息的、粘稠滚烫的、由绝望和贪婪煮沸的人类海洋!
人!挤满了人行道,溢出了马路牙子,一直蔓延到对面马路的绿化带边缘,甚至攀上了一些路边商店低矮的台阶!成千上万!不,或许更多!一张张焦灼的面孔在初冬冰冷的空气中扭曲、变形,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同一种东西——名为暴富的火焰和濒临崩溃的焦灼。汗味、廉价烟草的浓烈烟雾、几天没换洗衣服的酸臭味、呕吐物的酸腐气息、尿骚味……无数种难以言喻的恶臭混杂在一起,像一块巨大的、粘腻的湿布,狠狠糊在每一个靠近这片区域的人脸上、压进肺里!
阿宝、陶陶、小闲,这三条从咸亨路污浊泥淖里爬出来的小鱼,此刻就像三颗被投入滚沸岩浆的石子,瞬间被这浩瀚无边、几乎要撕碎一切的疯狂人潮彻底吞没!
他们是在第六天的凌晨,当黄浦江面浮动着破晓前最浓稠的黑暗和寒意时,像幽灵一样凭借年轻人特有的钻营和不知哪里搞来的破旧折叠小马扎,终于在这钢铁丛林般的人群中找到了一个犄角旮旯的地盘。此刻,他们已经在这散发着恶臭、脚底粘稠冰冷、人贴着人连移动分毫都困难的地狱里熬过了近三十个小时!
“让开!操!挤你妈个*!”陶陶的脏话几乎是本能地从喉咙里滚出来,他浑身被汗浸得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又被冷风一吹,冻得牙齿咯咯作响。他死死护在胸前,用结实粗壮的臂膀和身体顶住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挤压力道——那个装有他们所有血汗的“咸亨路聚宝盆”(那个褪色的铁皮饼干盒子)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紧紧贴在他破烂夹克衫下滚烫的胸口!阿宝和小闲像是两只精疲力竭的藤壶,死死攀附在陶陶背后,彼此依靠着支撑快要散架的身体不被这狂潮挤倒、踩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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