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只得扯扯嘴角,不再多言。
老仆在旁连忙点头,刚要开口劝,被晴递去的眼神拦了回去。她盯着织锦看了片刻,终是伸手拿起——缎面比想象中更轻,裹在指尖像裹着团暖云。
阿福适时退到障子门边,背对着她,只留道青绫身影:“妾在这儿候着,您放心试。”
晴的指尖摸到腰侧并蒂莲纹的针脚时,忽然顿住——那针脚的密度,竟像极了太阁将她送给正则的第一夜,被长枪搅碎的浅碧色襦袢残片上的纹路。
那晚浑身酒臭的男人一把按住她,她攥着襦袢领口尖叫:“猿若!殿下喝醉了,你敢无礼,殿下明日会杀了你!”
“啪”的耳光落在脸上,正则眼角的冷芒比枪尖还利:“猿若?老子现在是福岛左卫门!” 他抄起长枪,枪尖挑着襦袢的浅碧布料,像撕纸似的搅得粉碎——那布料的颜色,和此刻贴在身上的织锦,竟是一模一样的浅碧。
后来正则折腾她时,总逼她叫“猿若”,叫一次就挨一记耳光。那些巴掌把“太阁旧人”的体面打烂,也把她打醒: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吉良晴的指尖划过腰侧旧伤,那里还留着当年枪尖蹭过的钝痛。她深吸一口气,解开外间的粗绸浴衣,织锦贴肤的瞬间,暖痒顺着锁骨窜上来——同样的浅碧色,却是截然不同的触感。
她抬手拢住领口,才发现尺寸掐得极准:肩线正好落进肩胛缝,袖口刚到腕骨,只有小腹处略松些——想来是家康按“未孕女子”的尺寸做的,没料到她近来因忧心虎千代,瘦了些。
“合身吗?”阿福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冷香淡了些,多了几分公务式的妥帖。
晴对着铜镜扯了扯衣襟,浅碧织锦映着樱雾,竟比粗绸显气色。她压下心头那点异样,扬声答:“还好。”
阿福转身时,目光落在她小腹处,又赶忙垂下头,立刻道:“小腹略松,妾让人改改——让商栈按您的尺寸收半寸,三日就能送来。”
“不必了。”晴伸手扣上衣带,指尖划过腰侧并蒂莲纹,“梅雨季穿,松些透气。”她没说出口的是:这半寸松量,像给“太阁旧人”的身份留了点余地——可因为方才的触碰虽是女子间的,却不免让晴有些耳热,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那双特意穿上的“弓底绣履”上时却与低头的女官阿福那视线撞上。
鞋上的东珠在室内光线中泛着温润却疏冷的光。家康在伏见城初见时,那几乎要将她足尖烙穿的目光,此刻透过这冰冷的织锦,再次清晰地灼烧着晴。
阿福愣了愣,随即收起桐木匣,眼底闪过丝了然:“夫人说得是。那这香丸,妾帮您撒去花土旁?毕竟并蒂莲,牵着两朵花一头长得不好,另一头也抬不起头来。”
吉良氏点头时,忽然完全懂了。这并蒂莲哪里是说花,分明是伏见城那位大御所笨拙又炽烈的隐喻。他贪恋的,从来就不只是一株虚妄的黑百合,或是她吉良晴这个人最凝练的东西——三寸金莲的风华。
“夫人,您不必动手,妾这便将您并蒂莲松松土。”说着,身为女官的阿福居然起身去墙角忙碌了起来。
晴始终都没接话,只看着那抹青绫身影在樱雾里忙碌。织锦贴在身上暖得发痒,忽然想起太阁那句“花开报我,必不负卿”——原来“不负”从不是山田与海防,是多年后,有人捧着带冷香的织锦,替他把“未开的花”,悄悄种进了清洲的梅雨季里,还悄悄换成了“并蒂莲”。
一种近乎残酷的明澈划过心头——好,你要这个?那我便是连着穿鞋的足都给你,又何妨?至少你还要我,且不用等什么“花开”。
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不是冲阿福,更像是冲窗外伏见城的方向。然后,她极其自然地弯下腰,手指灵巧地解开了绣履侧面的细带。
忙碌的阿福顺着障子门那一条缝——看到晴的褪下细带,衣摆脚踝。她站着,木屐后跟稍稍悬空,露出被雨丝打湿的足袋口。足袋雪白,却有一线樱色从趾尖洇上来,像初绽的骨朵。
“您说……这并蒂莲花开两头,您要伏见和清洲町下往来奔波。若是都开在内府的暖阁岂不是更方便些。”晴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评论天气,仿佛接下来要做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阿福愣住了,眼睁睁看着那只曾被内府在伏见城死死盯住的、月牙木底雪缎东珠的绣履,被晴轻轻褪下,忙做镇定道:“夫人说得是,内府也常说‘并蒂莲离不得一处暖’,您若肯让这‘清洲的蒂’靠得近些,伏见的‘花’定能开得更旺些。”
阿福的话音轻柔,却像针一样扎在晴心口最明了的地方。她看着阿福故作镇定地低头掩饰慌乱,看着那双努力维持礼仪却微微颤抖的手。
晴的嘴角那丝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洞悉。她不再言语,只是动作。另一只脚上的绣履也被轻轻褪下,那双曾让德川家康失态的“弓底绣履”此刻并排躺在榻榻米上,东珠微光流转,像一对被献祭的珍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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