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镇,初冬。
霜意已深,寒气如无形的针,刺透地表的最后一丝暖意,向着地脉深处潜行。然而,在这座以富庶闻名的江南市镇之下,一座秘密的殿堂里,却燃烧着足以融化钢铁的狂热。
这里曾是方家一处废弃的丝绸染坊。空气中,旧世界的残响尚未散尽——那属于茜草与靛蓝的、微酸而甜腻的陈年气息,如同幽魂般顽固地浸润在潮湿的石墙缝隙里,诉说着一个已经逝去的手工时代。然而,新世界的先声已然奏响,并且愈发高亢。新伐枣木那干燥而辛辣的清香,石灰粉尘的干燥,以及一种属于金属与玻璃的、冰冷而纯粹的秩序感,交织成一股全新的、充满了矛盾与活力的气息。高高的天井投下一道道天光,如同自天穹垂落的圣光之柱,将无数在光柱中飞舞的尘埃照亮。它们不再是污垢,它们像是构成新世界的、无序而活跃的精灵,正等待着神谕,凝聚成形。
这,是商砚辞的实验室。是他的衍化圣所,是他用以撬动整个时代的支点。
十二位年轻的学徒,肃立于这片混沌的圣光之中。他们是方敬堂从方家遍布江南的产业中,秘密遴选出的最顶尖的匠人之后,是这个时代手工艺的精华。他们的手,无一例外地粗糙、有力,指关节粗大,掌心布满了厚重的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属于各自营生的颜色——木匠的黄,铁匠的黑,泥瓦匠的灰。这些手,是他们身份的烙印,是他们技艺的勋章,也是他们此刻内心困惑与骄傲的根源。
人群的最前方,站着一位年近五旬的老师傅。他叫李臻,人称李师傅,一个三代为方家效力的木匠大师。他的脸庞如同被岁月精雕细琢的硬木,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经验与风霜。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沉淀着一种静水流深的自信——那是一个将自己的生命与木材的生命彻底融为一体的人,才拥有的自信。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胜过尺规,相信自己双手的触感胜过墨线。此刻,他审视着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总管”,目光中带着七分敬畏,三分怎么也压不下去的、属于老师傅的怀疑。
“今日,我将传授诸位一门前所未有的技艺。”
商砚辞的声音打破了地底的沉闷。他立于众人之前,不像一个发号施令的管事,更像一位即将开启一场全新布道的、神情冷峻的年轻教宗。他的身后,没有神像,只有一块巨大的黑漆木板,上面用白垩画着众人看不懂的几何图形。
他没有长篇大论,而是用行动开始了这场颠覆性的布道。他手中,拿着一根标准的、由工部颁发、用于建筑的营造尺 。
“此物,名为‘尺’。”他将营造尺举起,声音在空旷的工坊里回荡,“你们用它丈量木石,划定规矩,以为这就是‘标准’。但我要告诉你们,这不是标准,这是混乱。”
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困惑的脸。
“裁缝有裁缝的尺,量地有量地的尺,我们盖房,又有这营造尺。同一把尺,在应天府是一尺,到了顺天府,或许就差了毫厘。同一个‘寸’,在李师傅你手中,和在王铁匠手中,会是同一个‘寸’吗?”
这番话,如同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匠人们面面相觑,开始窃窃私语。他们从未如此思考过这个问题。在他们的世界里,尺寸的差异,全凭老师傅的经验去弥合,这既是技艺,也是一种不传之秘。
“真正的标准,必须是唯一的,绝对的,不因人而异,不因地而变。”商砚辞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放下营造尺,拿起一根早已备好的一尺长的麻绳。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开始进行一场近乎神圣的、充满了数学美感的仪式。
他将麻绳对折,再对折,如此反复。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
25=32。明代一营造尺,约等于后世的32厘米 。这五次精准的对折,将一个模糊的、充满了历史尘埃的单位,分割成了一个全新的、拥有无限可能性的微小单元。
他展开麻绳,上面留下了三十一个清晰的折痕。他指着其中最短的那一截,声音如同宣告神谕:
“从今日起,忘记你们脑中的‘寸’、‘分’、‘厘’。你们只需要记住这个。”他拿起一支炭笔,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对这个时代而言无比陌生的汉字,旁边标注了一个同样陌生的符号。
“它,名为‘厘米’,记作‘cm’。它是我们这个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小的尺度。一百个厘米,为一‘米’,记作‘m’。十分之一个厘米,为一‘毫米’,记作‘mm’。从今往后,我们所有的图纸,所有的造物,都只允许出现这三个符号。所有旧的单位,皆为异端!”
这番话,无异于一场宗教审判。商砚辞所做的,不仅仅是引入一种新的度量衡。这是一种决裂,一种政治与哲学上的彻底独立。他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废除了由皇权所定义、却混乱不堪的旧秩序,并在这座地底的圣殿里,颁布了属于他自己的、源于另一个时空的、绝对理性的第一条律法。这座工坊,从这一刻起,便成了一个拥有独立法则的“国中之国”。
“商大人!”李师傅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这……这恕老朽愚钝。我们祖祖辈辈,建楼阁,造水车,靠的就是这手里的尺,心里的寸。眼为尺,手为度,方能与木石通灵。您这……这绳上一个小结,它……它没有根,没有魂,是死的啊!”
他的话,代表了所有匠人的心声。他们赖以为生的,是一种人与物之间充满灵性的、经验性的互动。而商砚辞所展示的,是一种冰冷的、抽象的、将一切都化约为数字的逻辑。这不仅仅是方法的冲突,更是两种世界观的剧烈碰撞。
商砚辞没有直接反驳。他只是缓缓展开了一卷巨大的图纸,将其挂在黑板上。
那是一幅水轮机的设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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