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们瞬间被那幅图所吸引,随即又陷入了更深的困惑。那不是他们熟悉的、如同山水画般写意的“样式图”,那是一张由无数精准的、冷酷的黑线构成的、充满了陌生符号的……天书。那些符号,?、±、R,在他们眼中,比道观里的符箓还要神秘,比星象图里的轨迹还要难解 。
“商大人,这……这些弯弯绕绕,是何意?”一个年轻学徒鼓起勇气问道,他的喉结上下滚动,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商砚辞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杆,如同教书的先生,开始了第二场布道。他的木杆点在图纸上,声音清晰而沉稳。
“这不是符箓,这是命令。是一种比语言更精准的命令。”他的木杆指向一个圆圈,“这个符号,?,读作‘法伊’,意为‘直径’。它命令你,此处必须是一个完美的圆形,其宽度,不多不少,正是后面标注的数字。”
他耐心地解释着每一个符号的含义,将这场枯燥的技术说明,变成了一场揭示天机般的神秘仪式。匠人们听得如痴如醉,他们仿佛正在学习一门可以与神明沟通的全新语言。
真正的风暴,在商砚辞解释那个最简单的符号时,悍然降临。
他的木杆,重重地点在了一行数字上:“?120±0.5”。
“看这里,”他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这根主轴的孔洞,直径为120毫米。但后面这个符号,±,意为‘公差’。它代表着允许的误差。±0.5,意思就是,这个孔洞最终的成品,直径最小不能小于119.5毫米,最大不能超过120.5毫米。一根头发丝的宽度,都不能超出这个范围!”
“这不是一个建议,这是铁律!”
“这……这绝无可能!”
李师傅的声音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变得尖利起来。他猛地上前一步,指着图纸,情绪激动得连胡须都在颤抖。
“商大人,这是疯了!木头是活物!它有魂!它会随着干湿冷暖而呼吸、伸缩!一块木头,今日量准了,明日便会走样!强行用这冰冷的数字将它的魂魄锁死,这是在杀木,不是在做木工!我们做了一辈子木匠,靠的是倾听木头的声音,顺应它的脾性,用我们的手,去感受,去弥合。这才是‘工’,这才是‘匠’啊!”
他的话,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工坊。
“是啊!李师傅说得对!哪有分毫不差的木工活?”
“这比给皇上做龙椅还苛刻!”
质疑声、议论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商砚辞的布道台。这些朴实的匠人,第一次对这位神秘的商大人,露出了集体性的、近乎于敌意的抗拒。商砚辞所提出的“公差”,彻底颠覆了他们赖以为生的世界观。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严丝合缝”与“出了岔子”这两种结果,前者是技艺高超的证明,后者是学艺不精的耻辱。这是一个追求绝对理想值的、属于艺术家的世界。
而商砚辞带来的,是一个全新的、属于工程师的理念:绝对的完美在现实中并不存在,但我们可以定义一个“可接受的、量化的不完美”的范围。在这个范围之内,就是成功。这不仅是对技艺的重新定义,更是对他们个人价值与工匠尊严的根本性挑战。他们的“神之一手”,他们那秘而不传的“感觉”,在这种冰冷的、非人格化的“标准”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面对着近乎沸腾的质疑,商砚辞依旧平静。
他只是拍了拍手,示意仆从将一个沉重的木箱抬了上来。
“诸位所言,不无道理。”他出人意料地承认道,“以诸位现有的工具,确实无法达到我的要求。因为,你们的眼睛和手,都会骗人。”
他打开木箱,没有金光四射,没有宝气升腾。箱内铺着厚厚的黑色绒布,里面静静地躺着几件造型奇特的、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法器”。它们不像工具,更像某种精密的、用于解剖世界的刑具。有钢制的直尺,有三角规,而在最中央,最显眼的位置,是一件他们从未见过的、结构精巧的金属造物。
那便是游标卡尺。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跨越了近两百年时空的天外来物 。它的主尺上刻着细密的刻度,那个可以滑动的、带着副尺的游标,在匠人们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神秘感。
商砚辞拿起那把游标卡尺,动作熟练而优雅。他没有解释其原理,因为他知道,任何语言在此时都是苍白的。他需要的,是一个神迹。
他走到李师傅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花白的鬓角。然后,他伸出手,轻轻地,从李师傅的头上,拔下了一根苍白的头发。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将那根细若游丝的头发,小心翼翼地夹在了游标卡尺冰冷的测量爪之间。
他举起卡尺,迎着灯光,眯起眼睛,读出了副尺上的数字。
“李师傅,”他开口,声音清晰得如同钟磬之鸣,“你的这根头发,它的直径,是0.08毫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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