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黔西北的晨光显得格外慷慨与温柔。初春的朝阳挣脱了云层的束缚,将金色的光芒慷慨地洒落下来,穿过庭院中那株星杓古槐新发的嫩绿枝叶,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那口古老的锁龙井口光滑的青石台上,巨大的斑奴慵懒地趴伏着。它金黄色的皮毛在阳光下流淌着蜜一般的光泽,黑色条纹如同大师的泼墨,威猛中透着奇异的温顺。巨大的头颅枕在交叠的前爪上,琥珀色的虎目惬意地半眯着,喉咙里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呼噜声,尾巴尖儿偶尔悠闲地摆动一下。它对这口井似乎有着天然的亲近,仿佛这幽深的井底,蕴藏着让它安心的秘密。
六岁的周必贤刚刚收势。一套基础的“定军桩”枪法练完,小小的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小脸因为运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像熟透的苹果。他穿着合身的青色短打,身形虽小,站姿却已透出松柏般的挺拔。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跑去喝水休息,而是小心地将那杆比他身高还长出不少的白蜡木枪杆,轻轻靠在廊柱旁,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郑重。
他走到旁边一张光滑的石桌前。比他小几个月的妹妹周必畅,正穿着一身火红的彝家小褂,头上两个小鬏鬏随着她写字的动作微微晃动。她抿着小嘴,神情专注,小手握着笔,正对照着摊开的《千字文》,一笔一划地在宣纸上认真临摹。
必贤在妹妹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也摊开一本簇新的《千字文》——这是母亲刘瑜昨日才亲手交给他的。他伸出尚带着薄茧(那是练枪磨出的痕迹)的小手,有些笨拙却极其认真地拿起一支小楷笔,蘸饱了墨。他对照着书页上那些方正的黑字,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研读深奥的兵书,然后屏住呼吸,极其缓慢而坚定地落下第一笔。那专注的神情,比他练习最难的枪招时还要严肃几分。父亲那句低沉有力的话语,此刻清晰地回响在他耳边:“为将者,不可废法。” 他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法”字的深意,但他本能地觉得,认识这些字,懂得书上的道理,或许和懂得如何刺出手中长枪一样重要,都是父亲口中“立身之本”。
不远处,药圃旁,老毕摩阿什正佝偻着腰,指着地上一株刚抽出嫩叶的草药,对安静侍立在一旁的周安洛低声讲解着。九岁的安洛穿着素雅的浅碧色衣裙,听得极其认真,清澈的眼眸随着阿什枯枝般的手指移动,不时轻轻点头,将那些拗口的彝语药名和功效默默记在心里。温暖的阳光勾勒着她恬静的侧脸,岁月静好。
老宅正厅内,气氛与后园的恬淡截然不同。周起杰端坐主位,身着常服,面色沉静。奢香坐在他身侧,一身水西风格的靛蓝衣裙,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厅堂中央,垂手站着两人。
一人是播州杨铿之子杨朝栋。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面容比数月前在海龙屯献降时更加憔悴消瘦,眼窝深陷,眼神黯淡,如同被风雨摧残过的残烛,早已没了半分昔日土司公子的骄矜。他微微佝偻着背,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姿态谦卑得近乎惶恐。
另一人,则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他身量比同龄人略高,体格结实,穿着一身干净的葛布短打,皮肤是黔地山野少年常见的黝黑。然而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一股山鹰般的锐利和倔强。此刻,这双眼睛里正翻涌着巨大的震惊、委屈和一种被抛弃般的愤怒。他叫杨晟——这个名字是周起杰不久前才正式给他的。在此之前,他无名无姓,只有一个小名“石头”。他是周起杰数年前剿灭一股盘踞在野狼谷的悍匪时,从匪巢中救出的众多妇孺之一。他的母亲,便是被土匪掳掠、糟蹋后怀孕生下的他。生下他不到三个月,那个可怜的女人便在一场高烧中撒手人寰。是周家收留了他。是刘瑜将他抱在怀里,一勺勺米汤喂大,手把手教他认字;是周起杰闲暇时指点他扎马步、练拳脚;是奢香在他生病时亲自煎药,在他闯祸时板着脸训斥却又悄悄替他收拾残局。在他懵懂却清晰的认知里,指挥使大人就是父亲,夫人刘瑜和二夫人奢香就是母亲!那个总是对他温柔笑着、会给他留好吃点心的安洛姐姐,更是他心底最柔软的光。
可现在,父亲大人却要他认眼前这个形容枯槁、满身晦气的杨朝栋为义父?还要离开毕节,离开这个他唯一认定的家,跟着这个陌生人去那个听都没听过的播州海龙屯,去当什么劳什子的土司?!
“不!” 少年猛地抬起头,脖子梗得笔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眼眶瞬间通红,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执拗地喊了出来,“我不去!他不是我爹!我爹是大人您!我娘是夫人!我哪儿也不去!我就留在毕节!留在家里!” 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顺着他黝黑的脸颊汹涌而下。他倔强地瞪着周起杰,仿佛要用眼神证明自己的决心。
厅内一片寂静。杨朝栋羞愧地低下头,身体微微颤抖。奢香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轻轻叹了口气。周起杰看着少年眼中那毫不作伪的依赖和撕裂般的痛苦,眉头紧锁,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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