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三年三月,料峭春寒裹着金陵城。秦淮河水映着两岸新绿,倒显出几分活气。通济门外,青幔马车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留下两道蜿蜒的水痕。车帘掀起一角,刘瑜的面容露出来,眼底是长途跋涉的倦意,更深的是化不开的沉郁。她望着高耸的城门楼,那“金陵”二字被雨水洗得发亮,也透着拒人千里的冷硬。
十五年。
门洞幽深,马蹄声在巨大的空间里撞出空洞的回响,像敲在人心上。周必贤紧挨着母亲坐在车内,小小的脊背绷得笔直,模仿着父亲端坐的姿态。他侧耳听着车外陌生的喧嚣,金陵口音又急又脆,与黔地拖长的调子截然不同。风卷起帘子一角,送入脂粉香、水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那是刚被查抄的某家府邸留下的最后痕迹。
“娘,”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孩童的紧绷,“这就是外公家待的地方?”
“嗯。”刘瑜应了一声,目光投向车窗外掠过的街景。应天府衙前,几个皂隶押着几个蓬头垢面的人出来,铁链哗啦作响。街角,一队巡城兵卒目不斜视地走过,铁甲在微光下泛着冷硬的青灰色。空气里,那股焦糊味似乎更浓了些。她没再多言,只将儿子往身边拢了拢。
马车穿街过巷,最终在一条相对僻静的街巷深处停下。乌头门,青砖墙,门楣上悬着的匾额已显出经年的古旧色泽——“诚意伯府”。
到了。
刘瑜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里混杂着南方早春特有的湿冷和泥土的气息。她推开车门,落地时双腿竟有些虚软,十五载光阴的重量沉沉压下来。阿萝抢步上前搀扶,低唤一声:“小姐。”
刘瑜摆摆手,示意无妨。她抬头,目光久久凝在那块熟悉的匾额上。墨底金字,笔力遒劲,是皇上朱元璋亲笔的手书。岁月给它镀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沧桑,像一本合拢太久、落满尘埃的书。她抬手,指尖轻轻触上那冰凉的门环,青铜的寒意瞬间透入骨髓。
“吱呀——”
沉重的府门被门房从内拉开,一股久违的、复杂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是陈年书卷的微尘气,是墨锭的松烟香,是药草经年熬煮沉淀下来的苦甘,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南方老宅特有的淡淡霉味。这混合的气味,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瞬间打开了刘瑜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十五年的离索,十五年的黔山风霜,在这一刻被这缕熟悉的气息冲得摇摇欲坠。她喉头猛地一哽,眼眶瞬间滚烫,视线模糊起来。
“瑜儿!”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自门内响起。一个身着素色杭绸袄裙、鬓角已见明显霜色的妇人疾步奔出,正是刘瑜的母亲富氏。她一把攥住女儿的手,那双手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富氏的目光贪婪地在刘瑜脸上逡巡,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骨肉一寸寸刻进眼底。看着女儿明显清减、眉宇间难掩风霜的面容,富氏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汹涌而出。
“我的儿啊!”她将刘瑜紧紧搂入怀中,泣不成声,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嵌进刘瑜的臂膀,“苦了你了…让娘好好看看…瘦了,黑了…”断断续续的哽咽,饱含着十五年刻骨的思念与担忧。
紧随富氏身后,一位鹅蛋脸、杏眼,眉目间透着利落干练的妇人快步上前,正是刘伯温的侧室陈氏。她眼中亦含着泪光,却强自克制,温言劝慰:“姐姐,瑜儿平安到家是喜事,快莫哭了,让孩子也难受。”说着,她目光转向刘瑜身旁那个紧绷着身体、带着警惕打量四周的孩子。
“这便是必贤吧?”陈氏声音放得更柔,带着由衷的赞叹,“好俊的孩子!眉眼间像足了瑜儿小时候的灵秀,可这通身的骨气与挺直的脊梁,一看就是随了他父亲!”她伸出手,想摸摸孩子的头,周必贤却下意识地微微侧身避开了,黑亮的眸子依旧带着审视。
刘瑜从母亲怀中稍稍退开,拭去眼角的泪,轻轻拉了儿子一把:“贤儿,快给外祖母、姨婆行礼。”
周必贤抿了抿唇,依着母亲平日的教导,双手抱拳,对着富氏和陈氏躬身深深一揖,动作虽带着孩童的稚拙,却一丝不苟:“孙儿必贤,拜见外祖母,拜见姨婆。”声音清亮,带着刻意压制的紧张。
富氏看着眼前这酷似女儿幼时、却又多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静与棱角的外孙,悲喜交集,忙不迭地弯腰扶起他:“好孩子,快起来!到家了,到家就好!”她的手抚过周必贤的头顶,带着暖意。
陈氏也笑着点头:“好礼数!这一路奔波,可累坏了?快,都别在风口站着了,进屋说话!”她招呼着,目光扫过护送而来的二十名七星卫精骑。这些汉子风尘仆仆,个个精悍,默然立于马车旁,如同二十尊沉默的铁塔,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无声地宣告着女主人的身份与分量。陈氏心头微微一凛,面上笑容不变,引着刘瑜母子向内走去。
穿过前院,绕过一丛新绿初绽的翠竹,熟悉又陌生的景致一点点撞入刘瑜眼帘。那棵老梅树还在,枝干虬结,只是花期已过,空留满树绿叶。回廊的朱漆有些剥落,显出岁月的痕迹。脚下的青石板路依旧平整,缝隙里冒出点点倔强的青苔。每一处细微的变化,都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她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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