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三月六日，午十点多，邮递员那辆绿色的二八大杠停在了许愿家楼下。
“许愿老师！挂号信！北京来的！”熟悉的喊声顺着楼道传上来。
正在书房修改《蓝火星》大纲的许愿应了一声，快步下楼。从邮递员手里接过那封厚厚的、印着“人民文学出版社”红字公函信封时，他指尖能感觉到里面纸张的厚度和分量。
回到书房，他用裁纸刀小心地划开信封。里面是出版社财务科熟悉的稿费结算单和几张汇款通知。
最上面是《绿火星》的稿费结算单： 字数：460，000字 标准：千字二十元 稿费：人民币玖仟贰佰元整
下面附着差旅费单：伍仟元整
接着是今年头三个月的生活补贴汇款单：壹月、贰月、叁月，每月贰仟伍佰元，合计柒仟伍佰元整。作为作协的专业作家，这是他每月固定的创作保障金。
许愿看着这些数字，目光沉静。他起身打开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去年一整年的生活补贴和差旅费汇款单存根，加起来刚好三万五千元整。旁边还有一张去年《红火星》出版后的稿费汇款单，一万元整。所有这些，他都尚未去银行兑付。
一个念头，一个酝酿了许久、甚至可以说是他蛰伏这个时代近十年所等待的某个关键节点，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
下午，他拿着这一叠汇票，走进了位于南京西路的中国人民银行。手续繁琐但顺利，窗口后的工作人员看着这些数额不菲的汇票，又看看眼前这个气质沉静、目光锐利的年轻人，眼神里带着些许好奇，但更多的是公事公办的效率。
当那厚厚几沓“大团结”（拾元钞）和“老人头”（佰元钞，1988年已开始少量发行）被推到他面前时，巨大的现金体积还是引来了旁边几个储户侧目的眼神。许愿面色平静，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将六万六千七百元现金，仔细地、一沓沓地装了进去。手提包瞬间变得沉甸甸，坠手得很。
傍晚，龚雪下班回家。她脱下外套，换上舒适的居家鞋，走进客厅时，一眼就看到了放在茶几上的那个鼓鼓囊囊、似乎快要爆开的黑色手提包，以及旁边散放的几沓尚未完全收好的现金。
她愣了一下，疑惑地走上前：“许愿，这是……？”她指了指那堆钱，眉头微蹙，“北京又寄稿费来了？怎么这么多现金都取出来了？也不存上，多不安全。”
许愿正从厨房端出温好的饭菜，闻言将饭菜放在桌上，走到龚雪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目光沉静而坚定地看着她：“小雪，这些是今天的稿费和补贴，还有去年我没取的那些，一共六万多。”他顿了顿，语气郑重得像在宣布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决定，把家里所有的存款都取出来，加上这些，全部用来买股票。”
“股票？”龚雪纤细的眉毛挑得更高，清丽的脸上写满了惊愕与不解，这个词汇对1988年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都遥远而陌生，甚至带着一丝资本主义的危险气息，“你说什么？买什么股票？许愿，你没发烧吧？”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探许愿的额头，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难以置信。她只知道那是外面报纸上偶尔提到的、上海滩老早以前资本家玩的东西，跟他们的生活隔着十万八千里。
许愿握住她探过来的手，紧紧攥在掌心，他的眼神灼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念和一种龚雪从未见过的、近乎先知般的笃定：“小雪，你听我说。我没发烧，我很清醒。我知道股票是什么，我研究它很久了。相信我，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一个能让我们的财富翻上无数倍的机会！比写书、比存银行要快得多、多得多！”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妻子依旧茫然又担忧的眼睛，语气放缓，却更加深情和坚定：“小雪，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一定会让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不是空话。以前，我用稿费买了北京的院子。现在，我要用这次投资，给你，给我们未来的孩子，打下真正坚实的、自由的经济基础。这不是投机，这是投资，是对未来发展的信心！”
龚雪被他话语里的炽热和决绝震住了，她看着丈夫眼中那簇跳动的火焰，那是她在他埋头写作、构思那些宏大科幻世界时才会看到的专注与激情。她迟疑着，声音都有些发颤：“可是…许愿，那是二十一万啊！是我们所有的积蓄，是你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是我们这个家……全拿出来？去买那个…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股票’？万一…万一亏了怎么办？风险太大了！” 她的担忧实实在在，那是这个时代普通人最正常、最理性的反应。
“没有万一！”许愿的语气斩钉截铁，他双手扶住龚雪的肩膀，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未来的迷雾，“小雪，你信我这一次！就这一次！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肯定过！这不是赌博，这是基于判断的选择。上海的静安证券营业部已经开了，这就是信号！时代真的变了！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抓住它！”
他放缓语气，几乎是在恳求，但眼神里的光芒却丝毫不减：“明天，明天一早我们就去银行，把定期存款取出来。可能损失点利息，但和未来的收益比，那根本不值一提。然后，我们去静安证券营业部。”
龚雪望着丈夫，心跳得厉害。二十一万元，在这个年代是一个天文数字，是他们这个小家庭全部的安全感所在。要把它全部投入一个她完全不懂、听起来就风险莫测的领域，她感到本能地恐惧。但看着许愿那双从未让她失望过的、充满智慧和远见的眼睛，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她内心的惊涛骇浪竟奇异地慢慢平复下来。
沉默良久，客厅里只有座钟滴答的声响。龚雪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将所有的担忧和恐惧都随之吐了出去。她反手紧紧握住许愿的手，虽然指尖还有些凉，声音却异常清晰和坚定：“好，许愿，我信你。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许愿眼中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和感动，他一把将妻子拥入怀中，抱得紧紧的，仿佛拥抱了整个未来的希望。龚雪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刚才的恐慌渐渐被一种孤注一掷的信任和对丈夫毫无保留的支持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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