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气,又像是在回忆更糟心的事。“小的那个……更不省心。回来没多久,就跟镇上那些不三不四的混子裹在一起了。偷鸡摸狗,三天两头不见人影,派出所的门槛都快让他踏平了……为这个,我这老脸,早就在这街面上丢尽了。” 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上一小块凝固的油渍,指甲缝里满是黑泥。那油渍顽固地粘在那里,就像她此刻深陷的泥潭。
这巨大的落差让我一时失语。记忆里那个虽然不富裕但总是收拾得干净利落、屋里屋外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刘姨家,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刘姨,”我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里带着急切,“我记得……您公公,不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吗?国家……国家不是有政策,每年都发着钱的吗?那笔钱……” 我想起村里老人闲聊时提起过,刘姨的公公,那位沉默寡言的老人,是真正从枪林弹雨里爬回来的英雄。那笔抚恤金和补贴,在当时闭塞的村子里,简直是天文数字,是足以改变一家人命运的保障。
“钱?”刘姨像是被这个字烫了一下,猛地抬眼看我。那眼神复杂极了,有瞬间的尖锐刺痛,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覆盖。她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怪异的弧度,像是在笑,却比哭还要难看。“那钱……是有的。国家仁义,没忘了我们这些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奇怪的、尖刻的调子,像是在模仿谁。
“可那钱,一分一厘,都填了你婆婆那个无底洞了!”她的手指用力戳着桌面,指关节泛白,“她活着的时候,胖得……胖得连炕都下不来!肚子上的肉一层叠着一层,走路得两个人架着!可那张嘴,厉害得像刀子!嫌饭冷,嫌菜淡,嫌药苦,嫌我们这些伺候她的儿女手脚笨!骂完老大骂老二,骂完儿子骂媳妇,连带着我这个外姓的媳妇,更是她眼里钉、肉中刺!但凡有一点不如意,祖宗八代都能被她从坟里骂活过来!”
刘姨的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压抑多年的愤怒和委屈,仿佛那刻薄的咒骂声此刻就回荡在这小小的面馆里。“你叔老实,屁都不敢放一个。我那两个兄弟,还有家里的姐妹,谁受得了这个?顶撞一句,她能拍着炕沿骂上一整天,骂得左邻右舍都探头看笑话!慢慢地,谁还敢来?谁愿意来?都躲得远远的!你叔……你叔就是被她这口气,活活给憋闷出病的!那点抚恤金,全填了她那张嘴,她那身膘,还有那些没完没了的药罐子了!”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压制住翻涌的情绪,声音重新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后来……后来老头子熬不住,先走了。她没了怕的人,骂得更凶,更毒。再后来……大概是你叔走后的第二年吧?冬天,特别冷。她好几天没动静了。邻居闻到味儿不对……才叫了人撞开门。” 刘姨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眼神空洞地凝固在桌面上那碗早已不再冒热气的清汤面上,“人都……硬了。也不知道具体是哪天没的。屋子里……冷得像个冰窖,味儿……”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那冬日里的恶寒和死亡的气息此刻又紧紧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洗得发白的环卫工外套,好像这能抵御那来自记忆深处的冰冷。
我僵在座位上,后背一阵阵发凉。那画面带来的冲击力太过强烈——一个曾经被丈夫的荣耀供养得肥胖臃肿、言语刻薄的老妇人,最终在无人知晓的孤寂和寒冷中死去,直到腐烂的气味惊动邻居。这结局的惨烈和讽刺,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心里。
“你叔走了,她也没了……”刘姨的声音重新响起,疲惫得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家里的担子,一下子……就全落在我这肩膀上了。两个儿子,两个成了废物的儿子……”她摇摇头,那动作沉重得仿佛脖子上压着千斤巨石,“没别的路。只能出来,扫大街。好歹……好歹有口饭吃,饿不死。”
她终于拿起筷子,搅动着碗里早已冰冷、结成一坨的面条。那橙黄色的、宽大的环卫工制服袖口滑落下去,露出一截枯瘦得如同冬日干树枝的手腕。她低头,沉默地、近乎麻木地开始吃那碗冷面,发出轻微的吞咽声。面馆里只剩下空调外机单调的嗡鸣,还有她费力咀嚼冷硬面团的微弱声响。午后的阳光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偏移,吝啬地收回了最后一点暖意,只留下满室阴冷的寂静。
我坐在她对面,喉咙像是被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碗冷面,她吃得艰难而缓慢,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生活的苦渣。最后一点面汤被她端起碗,仰头灌了下去。她放下碗,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用手背抹了抹嘴。
“好了,小来,”她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被生活重压后的僵硬,弯腰去拿放在旁边凳子上的那顶橙色环卫工帽子,“姨还得去干活。下午那条街,树叶掉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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