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端了壶免费的茶水过去,轻轻放在他桌角。“胡工,看您挺费神的,喝口茶歇歇?”
胡文兵猛地从沉思中被惊醒,眼神有瞬间的迷茫,随即看清是老板,紧绷的肩线才略微松弛下来。他扯出一个疲惫的笑:“谢谢周老板。唉,一篇论文,卡在几个关键数据验证上,头疼。”
“搞科研?”老周有些意外。他印象里,工地上的人,能管好施工不出事就不错了。
“嗯,”胡文兵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省里公路学会要搞个技术交流会,想着把我们项目上那个特殊地质隧道掘进优化的经验总结总结。弄好了,对以后类似工程有点参考价值。”他语气平淡,没有自得,倒像是在陈述一件不得不做的苦差事。那叠厚厚的稿纸,沉甸甸地压在桌上,也压在他的眉间。
老周忽然明白了小刘描述的那种“狠”。这不仅仅是为了考证、升职加薪的“狠”,这是一种近乎偏执的、要将自己毕生所学所践,刻印在更广阔领域的企图心。在这个偏僻小镇的简陋饭馆里,在尘土和油烟的气息中,老周仿佛看到了一点微弱的、不甘于沉寂的星火。
然而,星火并非总能在理想的真空中燃烧。胡文兵那辆沾满泥浆的旧越野车,有段时间没出现在来来饭店门口了。老周从小刘那里断断续续听到些风声:项目工期压得死紧,雨季又提前来了,好几个关键节点受阻,胡工像上了发条一样连轴转,吃住都在工地上。还有就是,他家里好像不太平。
一个暴雨倾盆的周末下午,老周正在柜台后核对账目,门被“哐当”一声用力推开,巨大的声响惊得店里几个零星的食客都抬起了头。一个女人带着满身的水汽和一股压抑不住的怒气闯了进来。她身形瘦削,穿着得体但难掩倦色的米色风衣,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绺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水雾,眼神却锐利得像冰锥。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看起来病恹恹、小脸烧得通红的小男孩,孩子软软地趴在她肩头,闭着眼,呼吸有些急促。后面跟着个稍大点的男孩,背着书包,低着头,小手死死攥着女人的衣角,脸上带着惶恐和不安。
老周一眼就认出,这是胡文兵的妻子林岚。他见过照片,在胡文兵那个磨损得厉害的旧皮夹里。照片上的她温婉沉静,眼前这个,却像一座濒临爆发的火山。
“胡文兵呢?”林岚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带着清晰的颤音,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饭馆。
“林……林工?”老周赶紧从柜台后绕出来,“胡工他……最近都在山里工地上,快半个月没回镇上了。您找他……有事?”
“有事?”林岚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谬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温度,只有无尽的失望和愤怒,“我当然有事!我儿子!小杰!高烧三天了!反反复复,今天早上直接烧到快四十度!我一个人抱着他跑医院,挂号、排队、缴费、拿药……大的这个学校临时活动要家长参加,我分身乏术!打电话给他,永远占线,要不就是响十几声没人接!好不容易接通一次,他在隧道里,信号断断续续,就听见他说‘我在忙,很关键,你辛苦下先处理’!辛苦?一句辛苦就完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寂静的饭馆里显得格外刺耳。怀里的小男孩似乎被惊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呜咽。大的男孩把头埋得更低了。
“他眼里只有他的工程!他的隧道!他的证书!他的论文!”林岚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积压太久的委屈、愤怒和孤立无援的绝望像岩浆一样喷涌,“他知不知道家是什么?孩子生病了他不在!学校有事他不在!这个家,对他而言就是个不要钱的旅馆!是个可以随时丢下的包袱!”
老周手足无措,只能连声劝慰:“林工,您消消气,胡工他……他确实忙,项目上……”
“忙?谁不忙?”林岚打断他,泪水终于冲破了强装的坚强,顺着脸颊滚落,混着发丝上的雨水,“我也是硕士!我也有工作!我也要考核!我也要评职称!我每天下班赶着接孩子、做饭、辅导作业、伺候小的……我连生病都不敢!他倒好,一心扑在外面,功成名就都是他的,家里千斤重担都是我的!凭什么?!”
她越说越激动,猛地想起什么,一把拉开随身携带的大帆布包,从里面粗暴地拽出一大叠用订书钉仔细订好的A4纸。纸张的边缘已经磨损卷曲,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手写的修改痕迹和复杂的图表。
“看!这就是他的命根子!他熬了不知道多少个通宵弄出来的宝贝论文!”林岚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为了这个,他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可以忘记儿子哪天生日!可以在我累得晕倒时还在电话里讨论什么混凝土配比!”
她双手抓住那叠厚厚的稿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在老周惊愕的目光和食客们屏息的注视下,她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然后,双臂猛地向两边一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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