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周老先生的声音。那声音比白天更加沙哑、破碎,含混不清,仿佛每一个字都要在喉咙里碾磨无数次才能挤出来,带着浓重的痰音和风烛残年的虚弱。
“…冷…阿珍…冷…”
伏在床沿的阿珍立刻动了一下,抬起头。她迅速起身,动作轻得像猫,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先是伸手探进被子里,摸了摸周老先生脚的位置,然后俯下身,仔细地掖紧他肩膀和颈侧的被子,把每一处可能漏风的缝隙都压实。接着,她又拿起搭在床头柜上的那条柔软的小毛巾,浸了温水,拧干,动作轻柔地擦拭着老人干燥的额头和脸颊。
“好点没?”她凑近他耳边,用气声问,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和毫不掩饰的关切。
周老先生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像是回应。阿珍重新坐回小凳子,再次握住了他的手,把自己的脸颊轻轻贴在他枯瘦的手背上,试图传递一点暖意。
沉默了几分钟。周老先生的呼吸声变得稍微粗重了一些,似乎在积攒力气。
“…那年…冬天…真冷…” 声音更低了,像梦呓,又像在费力地打捞沉在记忆深处的碎片,“…垃圾站…后面…你蹲在…破纸壳堆里…哆嗦得…像只…快冻僵的…猫崽子…”
阿珍贴着他手背的脸颊,微微动了一下。她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那群…野狗…眼睛…绿油油的…围着…你…叫…” 周老先生的叙述断断续续,喘息声夹杂其中,“…我…我抄起…半截…烂拖把…就冲过去…豁出…这把老骨头…也得…也得把它们…撵走…”
他说到这里,似乎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扼住,身体痛苦地弓起,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嗬嗬声。阿珍立刻站起来,熟练地扶起他的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一只手快速地、有节奏地拍抚着他嶙峋的背脊,另一只手拿起痰盂接在他嘴边。
“好了好了,不说了,老周,省点力气,都过去了…” 阿珍的声音带着心疼的焦急。
剧烈的咳嗽终于平息。周老先生被阿珍小心翼翼地放回枕头上,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他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是耗尽力气的灰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极其缓慢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费力地寻找着阿珍的脸。
“…撵走了狗…看你…看你那会儿…小脸…煞白…嘴唇…都紫了…” 他喘息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固执地继续着,“…饿得…前胸贴后背…还死死…死死攥着…半个…发霉的…馒头…往嘴里塞…塞得…直噎…”
阿珍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她重新坐下,再次握住他的手,把脸埋得更低了些,额头抵着冰冷的床栏铁管。
“…我那会儿…就…就想啊…” 周老先生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温柔,“…这闺女…命真苦…得…得带回去…给口…热乎饭吃…给个…暖和地方…躺躺…”
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跋涉千山万水才抵达终点。
“阿珍啊…” 他长长地、带着痰音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无尽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跟着我…这糟老头子…苦了你了…没享过…一天福…净…净伺候我了…还…还让人…戳脊梁骨…”
“不许你这么说!” 阿珍猛地抬起头,声音压抑着,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激烈。黑暗中,来来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股喷薄而出的情绪,“没有你,我阿珍早就冻死饿死在那个冬天了!骨头渣子都让野狗啃没了!什么福不福的?能守着你,给你洗衣做饭,看着你吃我做的饭吃得香,夜里能挨着你躺着,听你喘气儿…这就是我阿珍最大的福气!天底下最好的福气!” 她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别人爱说啥说啥!唾沫星子还能淹死人?我不管!我就要守着你!守到…守到…” 后面的话,她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只剩压抑的抽泣在寂静中回荡。
周老先生的手在她掌心里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回握,却终究无力。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来来以为他又昏睡过去了。只有心电监护仪那平稳的“嘀…嘀…”声证明着他微弱却依然存在的生命。
“…傻姑娘…” 他终于又开了口,声音微弱得像游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最深处,“…你…你才是我…捡到的…宝啊…” 最后一个“宝”字,轻得如同叹息,却重得仿佛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生命力。
这句话,白天他曾经用尽力气嘶吼出来过。此刻,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在死亡阴影盘踞的病榻前,以这样一种近乎气若游丝的方式再次道出,却蕴含着一种更加惊心动魄、更加刻骨铭心的力量。它不再是宣告,而是诀别前最深的烙印。
阿珍再也无法抑制,猛地俯下身,额头紧紧抵住周老先生枯瘦冰凉的手,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起来。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汹涌地砸落在他干枯的手背上,又迅速变得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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