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道歉之间,夹杂着一些别的东西。
是一张张小心粘贴上去的汇款凭证回单。
金额不等,五十,一百,三百…收款人都是“王景明”,汇款人姓名栏,是那些作业本上的名字:赵秀芹、李建军、孙丽萍…汇款日期,从他母亲去世后那个月开始,跨越了漫长的岁月,一直持续到近期。最早的那些票据,已经黄得几乎透明,上面的蓝墨水字迹也已晕开模糊。
他的呼吸停滞了。血液轰鸣着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冰冷下去。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不得不用手撑住桌子。玻璃窗外车水马龙,阳光刺眼,世界却在他耳边失声了。
只有那些密密麻麻的“对不起”,和那些发黄的票据,在他眼前无限放大,旋转,最后狠狠地砸回二十年前那个冰冷绝望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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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像一层黏腻的膜,糊在口鼻处。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父亲粗重艰难的喘息声,一下,又一下,拉扯着王景明的神经。
胃癌晚期。癌细胞啃光了父亲所有的血肉和精神,只剩下一把枯骨外面绷着一层蜡黄的皮。曾经那个能扛起两袋粮食、笑声爽朗的男人,如今连喝口水都会引发剧烈的呕吐和疼痛。
王景明拧了热毛巾,小心地给父亲擦拭额头渗出的虚汗。母亲坐在床尾的小凳上,低着头,手里攥着一团看不清颜色的毛线,手指无意识地抽搐着,织了拆,拆了织,好像只要手不停,心就不会彻底沉下去。家里的积蓄早已掏空,还欠了一堆债。饭店盘出去了,房子抵押了。曾经那些因为父亲慷慨而带来的短暂虚荣和热闹,此刻看来像一个冰冷讽刺的笑话。
床头柜上那只旧诺基亚手机突兀地振动起来,嗡嗡地在木头表面打转,声音刺耳。
母亲惊得一抖,毛线团掉在地上。王景明看到父亲闭着的眼皮颤动了一下。
他拿过手机,屏幕上闪烁的是一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某个遥远的北方小城。他犹豫了一下,走到病房外的走廊接听。
“喂?是王海生老板吗?”一个年轻却毫不客气的声音钻出来,背景音嘈杂,像是在某个游戏厅或者吵闹的街头。
“我爸病了,不方便接电话,您哪位?”王景明压低声音。
“病了?哦。”那边的声音顿了一下,非但没有关切,反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和理直气壮的埋怨,“我是他以前资助的学生,叫刘强。王老板以前说好的,资助我到大学毕业,这钱怎么才到高三就不打了?这马上要高考了,资料费、补习班费一大堆,等着用钱呢!这说不管就不管了?”
王景明感到一股血猛地冲上脸,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攥紧了手机,指节发白:“我爸…他得了癌症,现在在医院,家里实在没钱了…”
“没钱?”那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质疑和毫不掩饰的愤怒,“骗谁呢?当初说得那么好听,装大善人!现在把我晾半道上算怎么回事?我要是考不上好大学,就是你们害的!你们知不知道这对我多重要?啊?!”
恶毒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钉子,隔着电波一根根钉进王景明的耳膜。他浑身发抖,气得几乎要喘不上气,眼前一阵发黑。他猛地挂断电话,身体靠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没有滑下去。
那一刻,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碎了。对人性残存的那点微弱信任,彻底崩塌了。
他以为这已是极致。
没想到,那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的手机成了热线。一个个陌生号码打进来,操着不同的口音,却怀着同一种理直气壮的索取和得不到后的谩骂。
“王海生吗?怎么搞的?这个月的钱还没到!”
“说好的事怎么能变卦?你们这是毁我前途!”
“没钱?当初别充大头啊!现在装死?”
“死骗子!不得好死!”
甚至父亲虚弱地睡过去时,都会被这些催命一样的铃声和恶毒的诅咒惊醒。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睁着浑浊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眼角无声地滑下一点湿痕。那湿痕比任何哭嚎都更让王景明刺痛。
母亲扑过去一次次按掉电话,最后哭着拔掉了手机电池。世界终于清静了,那种死寂却更加令人窒息。
王景明在一个父亲又一次呕血抢救的深夜,翻出了父亲那只破旧的皮箱。里面整齐码放着一沓沓信件和几个笔记本。他颤抖着翻开,找到了那个叫刘强的资料,后面果然记录着每一笔汇款。他还发现了一盒旧磁带,上面贴着标签:“刘强(求助录音)”。
鬼使神差地,他找到了医院附近一家还有录音机功能的文具店,塞进磁带。
按下播放键,一个年轻、卑微、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流泻出来:
“…王叔叔,求求您了…我爹瘫了,娘跟人跑了,奶奶眼睛瞎了…我真的想读书,我考上县一中了…求求您拉我一把,我给您当牛做马…我一定考上大学,报答您的大恩大德…我给您磕头了…真的求求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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