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前两日的上海,晨雾还没散透,李振邦是被婴儿细弱的啼哭声惊醒的,哭声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心上——安安提前半个月出生,体重只有五斤二两,医生说要多喂奶粉,可家里的奶粉罐已经见了底。
他披衣起身,脚步放得极轻。里屋的煤油灯还亮着,岳母抱着安安在屋里踱步,蓝布围裙蹭过床沿,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吵着你了?”岳母压低声音,嘴里哼着苏北小调,调子软乎乎的,“小的夜里闹了三回,吐奶吐了两次,淑娴刚睡着,我没敢叫她。”
李振邦伸手接过孩子。襁褓是林淑娴用旧棉袄改的,棉花洗得发松,裹着孩子细弱的身子。安安闭着眼睛,小脸皱巴巴的,脸色还有些发黄——早产儿都这样,医生说要养到七斤才算安稳。他用指腹轻轻碰了碰孩子的脸颊,皮肤软得像豆腐,小家伙突然抓住他的手指,力道不大,却攥得很紧。
“奶粉还有吗?”李振邦的声音也放轻,目光落在五斗橱上——那里放着半罐“荷兰乳牛”奶粉,是街道给产妇的补助,按1952年的政策,早产儿家庭能领两罐,这是最后半罐了。
岳母叹了口气,把空奶瓶递给他:“刮了罐底,就这么点了。下个月的奶粉票要十五号才发,听说华侨商店有卖议价的,要五块钱一罐,你那点工资...”
李振邦没接话,把奶瓶放在桌上。他现在每月工资八十四元,要付三块五的房租,还要买煤球、菜籽油,林淑娴产后需要补营养,鸡蛋要八分钱一个,瘦肉一斤四毛二,算下来根本没余钱买议价奶粉。他想起昨天在局里听老吴说,侨务商店能用侨汇券换奶粉,不用票,可侨汇券只有华侨家属才有,他根本没处弄。
六点整,他推着自行车出门。车后座绑着个竹篮,里面放着林淑娴要洗的衣服——昨天孩子吐奶弄湿了两件,得去河边的洗衣台洗。弄堂里飘着煤烟和晨露混杂的气味,3号门的张阿婆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攥着封信,见他路过,突然站起来,膝盖磕到马扎,发出“咚”的一声。
“李科长!李科长!”张阿婆的声音发颤,手里的信纸抖个不停,“我儿子...我儿子有消息了!”
李振邦赶紧停下车。张阿婆的儿子去年冬天随部队去了朝鲜,三个月前传来“失踪”的消息,街道办的人都劝她别等了,可她每天都坐在门口盼信。此刻老人的眼睛通红,眼角还挂着泪,却笑得合不拢嘴:“部队来的信,你看!说是受伤被俘,上个月交换战俘回来了,现在在东北的陆军医院养伤呢!”
信纸是部队专用的稿纸,抬头印着“中国人民志愿军某部”,字迹工整,末尾盖着红色的公章。李振邦凑过去看,上面写着“张强同志右小腿骨折,已手术,恢复良好”,心里也替老人高兴。他扶着张阿婆坐下,帮她把信纸折好,塞进贴身的口袋:“阿婆,这下放心了,等他伤好就能回家了。”
张阿婆点点头,抹着眼泪说:“是啊,能回家就好...不像有些人家,孩子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话让李振邦想起了李德明。同样是为人子女、为人长辈,有人为了家国守护和平,有人却被敌特思想裹挟,走上破坏之路。他推着自行车继续走,车铃“叮铃”响过,惊飞了墙角的麻雀——阳光已经穿透晨雾,洒在青砖墙上,暖融融的。
到局里时,院子里的老槐树已经抽出新叶。十几个新分来的警校毕业生站得笔直,蓝布制服的领口扣得严严实实,听老吴站在台阶上训话。老吴手里拿着个铁皮喇叭,声音洪亮,震得槐树叶都在晃:“现在台湾保密局换路子了!不盯着粮票了,改做侨汇券、工业券!你们知道侨汇券能换什么吗?进口奶粉、瑞士罗马表、英国毛料!这些东西老百姓买不到,敌特就想靠假券骗钱,还想搅乱市场!”
见李振邦进来,老吴赶紧把喇叭递给旁边的干事,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手里还攥着个红头文件:“振邦,市委的表彰批下来了!专案组集体三等功,你个人二等功,证书下周发!下周一开表彰大会,你得发言,我都帮你拟好稿子了。”
李振邦接过文件,扫了眼标题——《关于表彰上海市公安局“4·15”敌特案专案组的决定》,下面盖着中共上海市委的红色印章。他把文件放在自行车篮里,没心思看:“李德明怎么样了?昨天让你问的事,有消息吗?”
“转到监狱医院了。”老吴的声音压低,凑到他耳边,“医生说最多还有三天。他昨天让狱警带话,说一定要见你一面,说有重要的事要交代。”
监狱医院在郊外的江湾镇,是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原本是日军占领时期的医务室,1949年后改成了监狱医院。李振邦骑着自行车过去,路上要经过一片农田,田里的麦子刚抽穗,绿油油的,几个农民戴着草帽在锄草。
病房在二楼最里面,窗外是片菜地,两个戴着手铐的犯人正在浇水,狱警拿着步枪站在旁边。李德明躺在铁架床上,身上盖着洗得发白的薄被,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只有眼睛还透着点光亮。听见脚步声,他慢慢转过头,嘴角动了动,想笑,却没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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