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祯四年七月初四,已时。
朝阳彻底升起,将战场上的惨烈照得无所遁形。
断肢残躯铺满原野,无主的战马在尸堆间悲鸣,乌鸦群如黑云般盘旋俯冲。
堡门打开。
沈川麾下的河西轻骑率先入堡,他们牵着驮满粮袋水囊的备用马,沉默地开始分发。
当第一袋炒面、第一皮囊清水递到那些蜷缩在墙根的守军手中时,许多人竟愣愣地不敢接。
“吃吧。”
一名河套老兵将面饼塞进一个断臂士卒手中,声音沙哑。
“侯爷带的,管够。”
那士卒看着手中焦黄的面饼,又抬头看看老兵,突然浑身颤抖起来,一把将面饼塞进嘴里,疯狂咀嚼,噎得直翻白眼也不停。
旁边人慌忙递水,他抢过皮囊仰头痛饮,水和着未嚼碎的饼渣从嘴角溢出。
一时间,堡内只剩下吞咽声、呛咳声、还有压抑的抽泣。
沈川站在堡楼残破的台阶上,静静看着这一幕。
他身后,严虎威低声道:“侯爷,萧伯爷在那边。”
循指望去,只见萧旻靠坐在半塌的马棚边,周镇躺在他身旁,腹部裹着刚换的绷带,脸色死灰,但胸膛尚有起伏。
几个军医正围着处理伤口。
沈川走过去,军医们连忙让开。他蹲下身,先看了看周镇的伤势,对军医道:“用最好的药,务必救活。”
“属下尽力。”
沈川这才看向萧旻。
这位以勇悍闻名的昔日宣府悍将,此刻狼狈不堪,铁甲破碎,内衫褴褛,露出的皮肤上满是刀箭旧疤与新伤。
左肩那道伤口深可见骨,军医刚缝合完毕,针脚粗陋,血仍在渗。
但萧旻的眼睛还亮着。
他看着沈川,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吐出两个字:“多谢。”
声音嘶哑如破风箱。
沈川解下自己的水囊递过去。
萧旻接过,仰头灌了几口,清水混着血丝从嘴角淌下。
“还能走吗?”
沈川问。
萧旻咧嘴,露出染血的牙齿:“腿没断,就能走。”
沈川点头,起身:“找个安静地方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还算完好的北墙段。
这里视野开阔,可望见浑河如带,也可望见远处清军撤退时扬起的烟尘。
亲兵在垛口铺了块毡布,摆上水囊和干肉。
沈川盘膝坐下,萧旻却站着,倚着墙垛,望着北方出神。
“坐。”沈川道。
萧旻这才缓缓坐下,动作僵硬——他身上大小伤口不下十处。
“你的兵……”沈川看向堡内那些狼吞虎咽的士卒,“还剩多少?”
“进堡时一千二百零七人。”萧旻声音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今晨还能站着的,而百四十三,现在……大概二百多人吧,重伤的,未必撑得过今天。”
沉默。
风从墙头掠过,带着血腥和远方的草腥。
“为何孤军深入?”沈川终于问出这句话,“你该知道,狼头堡距辽阳不过二百里,两红旗和镶蓝旗主力随时可至。”
萧旻没有立即回答。
他从怀里摸出半块黑乎乎的饼,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仿佛在品味什么珍馐。
良久,他才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沈侯,你觉得辽东如何?”
沈川皱眉:“何意?”
“我是说,”萧旻转过头,眼神复杂,“辽东的兵,辽东的将,辽东的人心。”
他顿了顿,自顾自说下去:“去年我从宣府调任辽东副总兵,
持着陛下的敕令、沈侯你的荐书,意气风发,
以为终于能大展拳脚,痛杀建虏,收复失地。”
“可到了这里,我才知道,这辽东,早已不是大汉的辽东了。”
萧旻的声音渐冷:“卫所废了,军屯荒了,名义上归我节制的三个指挥使司、十五个卫所,
兵员册上该有两万两千人,实有不到七千,其中能称兵的,不足三千,其余皆是老弱充数,只为吃空饷。”
他伸出手指,蘸了蘸水囊里溢出的水,在砖石上划着:“辽东总兵祖大寿,私兵六千,皆披铁甲,配良马,火器俱全,
宁远总兵吴三桂,私兵四千,锦州祖大乐、大凌河祖大成、松山马科、杏山白广恩,哪个没有两三千家丁?”
“这些家丁,才是辽东真正的战力,
他们领双饷,占良田,妻儿住深宅大院,
而普通卫所兵,军饷拖欠是常事,饭都吃不饱,如何打仗?”
萧旻惨笑:“我来辽东一年,三次请旨整军,俱被驳回,朝廷说辽事紧要,不宜更张,放屁!他们是怕我动了那些将门的奶酪!”
沈川静静听着,这些事,他多少知道,但从萧旻口中说出来,格外刺耳。
“所以你就自己干?”沈川问,“带着千把人,一次次越境袭扰?”
“不然呢?”萧旻猛地转头,眼中血丝密布,“坐在城里,和那些蠹虫一起喝酒吃肉,
看着他们走私铁器药材给建虏,看着他们克扣军饷中饱私囊,看着辽东百姓年复一年被掳掠屠戮?”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喜欢败军孤魂起,我成为游牧噩梦请大家收藏:(m.zjsw.org)败军孤魂起,我成为游牧噩梦爪机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