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隆福寺藏经阁的柏木地板被酥油浸润得泛出深琥珀色,程允执脱靴踏入时,足底能感到那种经年累积的黏腻触感——仿佛踩在了凝固的时间上。日光从高窗斜射而入,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也照亮了北墙那幅巨大的《五方佛》唐卡。唐卡的金线在光线下流淌,可仔细看去,画中绿度母手持的莲花茎处,金粉已有细密龟裂,像雪域冰川在春日里最初的消融痕迹。
“这是宣德二年乌思藏大宝法王所献。”知客僧的声音在空旷的阁中带着回响,“画师用了七斤金粉,九百颗碎玛瑙。”老僧用麈尾轻轻拂过唐卡边缘,“可自正统十四年后,再未有雪域高僧入京朝贡。这画...也就没人懂得该如何养护了。”
话音未落,阁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鸿胪寺主事捧着一份牒文闯入,气尚未喘匀:“程大人,乌思藏阐化王遣使来朝——已在居庸关验明勘合,三日后抵京!”
牒文用的是汉藏双语,泥金藏文旁配着工楷译文。使团首领自称“贡噶扎西”,头衔是“甘丹寺措钦活佛”,但更引人注目的是随行名录:除了四十六名僧侣,竟还有八名匠人、五名医者、两名画师,甚至带着三匹牦牛驮着的经版——那是乌思藏特有的梨木雕版,据说能历百年不蛀。
“甘丹寺...”程允执沉吟着展开《永乐乌思藏诸教派谱系图》,指尖落在拉萨东北的山坳处,“这是宗喀巴大师所建格鲁派祖庭。正统年间,他们与噶举派争布达拉宫法座,败走青海。如今回来——”他抬眼看向知客僧,“是要求朝廷册封,好杀回雪域?”
老僧双手合十:“佛法之事,贫僧不敢妄议。但贫僧记得,永乐五年,大宝法王得喇麻入朝时,成祖皇帝问:‘汝教与汉传佛教孰高?’法王答:‘犹如左手与右手,皆出同体,何分高下?’”
真正的使团抵京那日,北京城飘起了初雪。贡噶扎西活佛没有乘轿,而是徒步从德胜门走入。这位雪域高僧披着深红色氆氇袈裟,头戴黄色通人冠,手中转动的鎏金经筒在雪光中闪烁。最令人侧目的是他的眼睛——那不是常年闭关修行者的浑浊,而是一种清澈的、仿佛能映出雪山倒影的明澈。
使团下榻大隆福寺。当夜,程允执奉旨探访。他在活佛禅房外驻足片刻,听见里面传来的不是诵经声,而是藏语夹杂着汉语的讨论声。推门而入,只见贡噶扎西正与几个年轻僧侣围坐,面前摊开一幅《汉藏药物对照图》,图上用朱笔密密麻麻标注着。
“程大人来得正好。”活佛起身施礼,汉语略带口音却清晰,“贫僧正在请教,这‘冬虫夏草’在汉医中,是归在虫类药,还是草类药?”
这个问题让程允执一怔。他细看图卷,见虫草图旁已有藏文注释:“冬日为虫,夏日为草,阴阳兼备,可补肺肾。”而汉文旁注却是:“此物出西番,性温味甘,治劳嗽。”
“汉医重性味归经,”程允执斟酌道,“藏医重...?”
“藏医重‘隆’‘赤巴’‘培根’三因平衡。”活佛微笑,“所以同一种药,我们可能会用在不同的失衡上。就像——”他从怀中取出一枚九眼天珠,“汉人看这是玉石,我们看这是药师佛的化身。”
三日后武英殿召见,氛围却与预想的庄严法会大相径庭。贡噶扎西没有呈献传统的哈达与佛像,而是献上了三样特殊的“贡品”:一匣用藏药炮制方法改良过的“安宫牛黄丸”,药效比太医院现行方剂强三成;一套融合汉藏雕刻技法的梨木经版,刻的是《心经》藏汉对照本;还有一卷厚厚的《雪域驿站图》,详细标注了从打箭炉到拉萨的每条小道、每处水源、每个可供歇脚的岩洞。
“贫僧此来,不为求封号。”活佛在御前伏地,“格鲁派在雪域式微,非因佛法不精,是因不通汉地。如今乌思藏诸派争雄,皆以得中央朝廷册封为荣——可册封之后呢?商路依旧险阻,医术依旧隔绝,经书依旧只能靠牦牛驮运。”他抬起头,眼中映着殿中烛火,“贫僧想求的,是一条能让雪域与汉地真正连起来的路。”
殿中一片寂静。礼部尚书周礼出列:“活佛所言固然有理,然朝廷封号乃国家重器,岂能轻授?且乌思藏诸派历来朝贡,多是求封后便断了往来——”
“所以这次不断。”朱祁镇突然开口。皇帝从御案后起身,走到那卷《雪域驿站图》前,“朕看这图上标注,从成都府到拉萨,要过十七处险隘,翻八座雪山。若沿途设驿站,派医官,建译经场...”他转身看向贡噶扎西,“活佛可能保证,这条路上走的不仅是商队,还有医书、农具、工匠?”
活佛深吸一口气:“贫僧愿以甘丹寺百年基业立誓——若得朝廷支持,三年内,必让汉地药材运到拉萨的价格降五成,让藏地学子入国子监的数量增十倍,让《洪武正韵》与藏文语法书,同时出现在雪域每座寺庙的经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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